第八章(第4/7页)

“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呢,博比?”

“给我讲点什么吧。就讲貘吧。”

于是我就开始讲貘的故事,他闭上眼睛,我发现用正常的声音说话已经变得很困难,因为我几乎就要哭出声来了。当我以为他不再听我讲,或者已经睡着了时,我便停了下来。这时,他却再一次睁开眼睛。

“后来又发生了什么呢?”

我于是接着往下讲,讲貘,讲卷毛狗,讲我的父亲,讲小坏蛋马泰奥·斯皮内利,讲伊丽莎白。

“是啊,她嫁错了人。事情总是这样,彼得。”

他常常突然开始谈论关于死亡的事。

“这一点都不好玩,彼得。在这世上没有什么比死更难了。但是你仍然能掌控它。”

或者他会这么说:“一旦这次的折磨结束以后,我就当真有理由笑了。我死得其所,这样我就能摆脱这个驼背,摆脱瘫痪的双腿还有僵硬的腰胯。而如果死的是你,那将会是一种遗憾——你有宽阔的肩膀、健康强壮的双腿。”

在最后几天里,有一次他从短暂的昏睡中醒来,他用非常大的声音说道:

“神父所说的天堂根本不存在。天远比那要美得多,美得多。”

木匠妻子经常过来探望博比,她很善良,也帮了不少忙,通情达理。然而令我遗憾的是,木匠本人甚至一次都没有来过这里。

“博比,你是怎么想的,”我偶尔问他,“天上也有貘吗?”

“哦,肯定有。”他点着头回答说:“那里每一种动物都有,甚至还有羚羊。”

圣诞节到了,我们在他的床边稍事庆祝了一下。寒潮袭来,天寒地冻,接着又解冻,新雪落在薄冰上,但是我对这一切视而不见。我听人说,伊丽莎白生了个儿子,但立刻就把这事儿给忘了。纳尔迪尼寄来了一封令人捧腹的信,我匆匆读完,就放在了一边。我始终清楚地意识到我用于工作一小时,在博比身边的时间就少了一小时,我总是简练地完成工作,文思泉涌,然后急急忙忙冲回医院,在那里我能找到一种安静祥和的氛围。我可以在博比床边一坐就是半天,周身被一种深沉的、如梦一般的宁静包裹着。

在死前很短的时间里,有那么几天他感觉好多了。奇怪的是刚刚发生的事似乎立刻就从他的记忆中消除了,而他完全生活在早年的时光中。两天以来他只说到他的母亲。当时,他已经不能长时间地说话了,但是,即便在几小时不能说话的间歇里,很明显他也是在想着她。

“关于我的母亲,我说得实在太少了。”他悲伤地说,“你一定不要忘记我对你说的关于她的一切,否则很快在这个世界上就再也没有人记得她、感激她了。你看,彼得,如果每个人都有一个像她这样的好妈妈,那将会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当我再也不能工作的时候,她都没有不管我而把我推给社会福利机构。”

他躺着,吃力地呼吸着。一个小时过去之后,他才接着说道:

“在她所有的孩子中间,她最爱我,把我留在了她的身边,直到她去世。几个兄弟都移居外乡了,姐姐嫁给了木匠,而我却留在家里。尽管她非常穷,但从来都没让我为此受苦。彼得,你一定不能忘记我妈妈。她非常瘦小,我猜,甚至比我还要小得多。她把手放在我的手上时,就好像只是一只极小的鸟儿在我手上栖息一样。当她去世时,邻居吕蒂曼告诉我,一只小孩的棺材对她来说就够大的了。”

对他来说,一口小孩子的棺材也差不多就够了。他躺在干净的病床上,瘦小而又萎缩成一团,他的手就像一个日渐消瘦的女人的手,又细长又苍白,还有一点点粗糙。当他不再白日梦一般地想念他的母亲时,他就对我全神贯注起来。他谈论我的那种口气,就好像我并没有坐在他的身旁一样。

“当然了,他不算走运,但这对他来说也不是什么坏事。他的母亲死得太早了。”

“你认不出我来了吗,博比?”

“认得出啊,你是卡门青先生。”他开玩笑地说,笑了一下,笑声非常轻。

“我要是能唱歌就好了。”他说。

在他最后的那天,他突然问我:“在医院住花销很大吧?可能有些太贵了。”

可是他并不期待任何答复。他苍白的脸上泛起微微的红晕,他闭上眼睛,有片刻的时间他看上去充满至高无上的快乐。

“他即将走到生命的尽头。”护士说。

但他却再一次睁开眼睛,恶作剧一般地望着我,动了动眉毛,好像在试图消除我心头的疑虑。我站起身来,把手垫到他的左肩下,把他的身体微微抬起来一些,过去这样做总让他感觉少许轻松。他依靠在我的手上,他的嘴唇再一次因为短暂的痛苦而抽动扭曲了一下,然后他稍稍转动了一下脑袋,仿佛突然受了凉,打了一个寒战。这就是解脱。

“好一点吗,博比?”我还在问。但他已经摆脱了痛苦。那是一月七日,下午一时。傍晚前,我们已把一切料理完毕。瘦小、畸形的躯体躺着,安详,干净,不会再有任何的扭曲变形,直到被人抬走,埋葬。在接下来的两天时间里,我始终感到惊讶的是,我既不特别悲哀,也没有因痛苦而紧张无措。我一次都没有哭。在他生病期间,我已经彻底经历了别离与分手的伤痛是如此深刻,以至于我现在什么感觉也没有。我的悲伤渐渐消退,随之我也重新获得了心理的平衡。

然而似乎现在正是我静悄悄地离开这个城市找个什么地方落脚的大好时机。如果可能的话去南方,休息一下,我一直着手准备的长篇诗歌,就像稀松的一团乱线,我应该着手把它放在织机上编织紧实。我还剩下一点钱,所以我可以暂时把所有已经接手的文学上的工作都暂时推迟。我打点行装,初春一到就启程。首先,我会去阿西西,在那里,安农齐亚塔·纳尔迪尼还在盼着我的到来。然后我决心隐退,到一个安静的山村去做一份节俭克制而繁重艰辛的工作。似乎对我来说我已经看透了生生死死,如果我决定滔滔不绝地以生死为题,那么足够说服那些愿意听我的话的人了。

我焦急地等待三月的到来。耳朵已经预先听到了地地道道的意大利语,我的鼻子已经闻到了意大利调味饭、橘子、基安蒂红酒馋人的香味。我的计划似乎完美无瑕,我对它想得越多,就越是喜欢。但是,我正沉浸在对基安蒂红酒的美妙想象中的时候,每一件事都发生了不同的变化。

在二月,酒店老板尼德格尔给我寄来了一封让我深受困扰的信,信里说老家下了一场严重的暴雪,村里的动物和人不是一切如常,我的父亲的状况尤其令人担忧,总而言之,要是我能寄点钱去就好了,或者最好亲自回去一趟。由于非常担心我的父亲,所以我觉得寄钱并不合适,所以我别无选择只能返回老家。我到达村子的那天,天气非常恶劣,让人心情不好。由于风雪交加,高山或者房屋我都区分不出来。幸好我对那条回家的路非常熟悉,即使被蒙上双眼我也能找到自家的老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