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6/7页)

康拉德叔叔也使我回想起那些旧日时光。有时,趁着父亲没有看到,我就带着他去小酒馆喝上一杯酒,听他有说有笑、情绪高涨地追忆往昔,还不忘提起他那众多骄傲的大胆尝试。现在他的不再这样冒险了,尽管他的脸上、他的笑声中仍然保存的某种孩子气的东西,他的表情让我感到高兴,但时间与年龄已经用别的方式在他身上留下了记号。通常,当我受够了我的父亲时,叔叔总能给我安慰和消遣。如果我请他去喝酒,他便在我身边一路小跑,竭尽全力让他那双已经变得弯曲的细腿跟上我的步伐。

“挂起船帆啊,康拉德叔叔!”我鼓励着他,而只要一提到船帆,我们就必然会谈起我家的小船,小船已经没了,他一讲起它就像哀悼一位失去的朋友一样。我也很喜欢这件老古董,所以也怀念它,于是我们细细地追忆一切同它有关的故事。

湖水同以前一样的蓝,阳光照旧灿烂而温暖。这么多年以来我也变老了,我经常望着黄蝴蝶出神,而带着一种几乎从未改变的感觉。我还能像以前一样再一次平躺在草场上,放任我自己进入梦乡吗?再也不可能了。这一点,我每天洗脸时都能越发明显地感觉到:从生锈的洗脸盆里看到我高耸的鼻子,我酸臭而微笑的嘴。这个苍老的卡门青使我更加确信无疑时间在我的身体上做出的改变。如果我想要改变我的命运让它回到现在,那么,我所要做的一切只是打开自己屋里紧紧楔入桌子里的那个抽屉,我未来的作品就在那里蛰伏安躺着,那是一包旧时的笔记和六七份写在四开纸张上的草稿。但我很少打开这个抽屉。

除去照顾老人,我忙于修整我家那疏于照料的破房子。有一大堆的活要干:地板到处坑坑洼洼,炉灶都有问题,一生火屋里就灌满了恶臭呛人的浓烟,房门也没法完全关上;通往阁楼的梯子变得非常危险,那个阁楼一度是我父亲体罚我的地方。在着手开展一切修理工作以前,我必须先磨斧子,修锯子,借锤子,找钉子。接下来的问题就在于从过去剩下的烂木头堆里找出可用的木料。在修工具和弄那块老磨刀石的时候,康拉德舅舅还能助我一臂之力,但他年纪太大,以至于实在帮不上什么大忙。所以我那原本舞文弄墨的、柔软细嫩的双手在粗糙开裂的木头上磨出了口子;我用脚踩着摇摇晃晃的磨石;爬上满是漏洞的房顶,钉钉子,敲锤子,铺瓷砖,削木条。这一切忙忙活活让我掉了不少赘肉。有时候,特别是当我精疲力竭地修补屋顶的时候,我会突然停下来,放下悬在半空中的锤子,在房顶上坐下来,拿起那根快要熄灭的烟,凝视着深深的湛蓝的天空。我享受着片刻的悠闲,为我父亲再也不能因为我偷懒便对我非打即骂而暗暗高兴。如果邻居恰好经过,不论是妇女、老人,还是上学的孩子,我都用邻里乡亲的口吻同他们聊天,这样我就可以再休息一会儿了。渐渐的我得了个平易近人自来熟的好名声。

“天气暖和啊,是吧,丽莎白!”

“是啊,彼得。你在干吗呢?”

“修整房顶。”

“这可是件好事儿,这房顶早该补补了。”

“你说得对啊,丽莎白。”

“这些天里你家老头子干吗呢?他都快七十了吧。”

“八十,丽莎白,他都八十了。我们到了他这把年纪,你觉得我们会是一副什么样子啊?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你说得对,彼得,可我得走了。我男人等着吃午饭呢。干活儿小心点哦!”

“回见,丽莎白!”

望着她提着午餐篮子走远,我朝空中喷了一口烟,我的眼睛追随着她的背影,很奇怪怎么在这两天时间里人们可以完成那么多的事情,而与此同时,我连一块木板还没钉好。不过,屋顶最终还是修葺完毕。这一次,父亲表现出极大的兴趣,由于我没法把他弄到屋顶上来,所以我只得详详细细地把我修过的每块木板都给他描述一番。即便有点夸张也毫无大碍。

“那就好,”这次父亲的口气倒是很宽容,“那就好,但是我相信你今年肯定不能完工。”

当我回顾自己全部的旅程以及我为了生活所做出的一切努力时,我都会想到那句老话:“鱼儿归水,农人归田”,这话总会让我又是欣喜又是烦恼。没有什么手段能让一个姓卡门青的人从尼米康迁往大城市定居。我对这种情况已经习惯了,虽然完全违背了我的意愿,但我很高兴,我对命运的追求把我带回了家乡,带回这个夹在群山和湖泊中间的容身之处,这是我的开始,这里有我一切的善与恶,特别是后者正是人性中最为正常也最传统的恶。在外面的世界里,我已经忘记家乡的恶习,甚至几乎因此而认为自己是一个不同寻常、奇怪而少见的人。现在我再一次认识到那只不过是尼米康精神在我身体里作祟,让我无法适应外面世界的世俗习惯。

在我的小村子里没有人觉得我与众不同。当我细细打量我的父亲和康拉德叔叔时,便觉得自己是他们再正常不过的儿子和侄子。我在智慧的国度和所谓的文化界当中横冲直撞了几下,就好像叔叔那次著名的帆船出航一样——只是我为此花费了更多的金钱、付出更多努力以及那些宝贵的时光。现在,我的表兄弟库奥尼给我修短了胡子,我又穿上阿尔卑斯山民特有的皮短裤,挽起袖口,走在大山之中,我再一次完全变回了本地人的样子。当我上了年纪白发苍苍时,我会顶替父亲的位置,在这个小山村里扮演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色,没有人会注意到我。人们只知道我离家多年。我也小心翼翼,不告诉他们我在外面过着多么痛苦的生活,经历了多少磨难——否则他们立刻会给我起各种各样的绰号。无论何时我同他们讲到德国、意大利或者巴黎时,总要稍稍吹嘘一番,有时,我自己甚至都开始怀疑起我生命中这些难以忘怀的故事有多少真实性可言。

盲目地走了这么多的弯路,白费了这么多的岁月,又有什么结果呢?我爱过而且始终还爱着的那个女人,现在在巴塞尔抚养两个漂亮的孩子。另一个爱过我的女人,已经找到了归宿,继续着她的蔬菜瓜果和种子生意。父亲呢,托他的福我回到这个被上帝遗弃的小山村,回到了我的避难所,他的病情既不恶化也不见他康复,他只是懒散地瘫坐在我对面的床上,盯着我看。他是在嫉妒我把地窖的钥匙据为己有。

但这并非全部。除了母亲和溺水而死的朋友理查德以外,我还有金发阿吉和小驼背博比,他们都成了天堂中的天使。我亲眼见到一栋栋房屋重新修好,大坝重新建起。只要我愿意,我也可以加入地方理事会——但是那里的卡门青已经够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