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各与天使的摔角(第2/5页)

那次之后,我等了两次他都没来,又过了几天,我才在傍晚的街道上遇见他,那天他喝得醉醺醺,独身一人,跌跌撞撞地走在夜晚的寒风中。我没有叫他。他从我身边经过,没看见我,双眼莹亮而寂寞,直愣愣地瞪着前方,仿佛正在追随来自陌生世界的隐隐召唤。我跟在他后面走了一条街,他仿佛被一根隐形绳子牵引着,迈着狂热而迷茫的步伐,像幽灵一样。我只得悲伤地回家,回到那些无法解脱的梦境中。

“原来他是这样在心中改善世界的!”我心想。同时,我也意识到,这是一种低级的道德评判。我对他的梦又了解多少呢?与我的恐惧相比,他在沉醉中走的路或许更稳当。

我发现,每到课间休息时,有个学生总想接近我,但我之前从没注意过他。那是一位瘦弱的小个子男生,一头稀疏的棕发,目光和举止有些古怪。一天晚上我回家时,他在小巷里等着,待我从他身边经过,便跟上来走在我后面,最后他在宿舍门外站住了。

“你想干吗?”我问。

“我只想跟你说说话。”他怯怯答道,“请跟我一起走走吧。”

于是我跟他一同走,他情绪很激动,而且满怀期待,双手在颤抖。

“你是巫师吗?”

“不,克瑙尔,”我笑道,“当然不是。你怎么会这么想呢?”

“那你通神吗?”

“也没有。”

“啊,不要守口如瓶嘛!我有强烈的感应,觉得你身上有股很特别的力量。从你的眼睛中能看出来。我敢肯定你跟幽灵有来往——我不是出于好奇才问你,辛克莱,不是这样!我自己也是一个寻觅者,你知道吗,我太孤单了。”

“跟我说说吧,”我鼓励他,“我虽然完全不懂幽灵,但我活在自己的梦中,这点你感应到了。其他人也活在梦中,但那不是他们的梦,这就是区别。”

“对,也许是这样。”他小声道,“关键在于那些是什么样的梦——你听说过白色魔法吗?”

我表示没有。

“白色魔法就是一种自我控制的修习。人学了能长生不老,而且还能施法。你从来没练过吗?”

我好奇地问起这种练习,他却讳莫如深,直到我转身要走时,他才吐露了实情。

“比如说,我在想睡觉或想集中注意力时,就会做这样的修习。我随便想一些事情,比如一个词,一个名字,或一个几何图形。然后我拼命将它内化到我的心中,心里想着它在我脑中的样子,直到我感觉它已在我的内部。接下来,我想像着它移动到我的喉咙里,就这样练下去,直到它把我完全填满。这时我会变得坚不可摧,不被任何事物打扰。”

我模模糊糊地懂了他的意思,但他似乎还有其他心事,他激动莫名,焦躁不安。我尽量鼓励他开口,过了一会儿,他终于道明了来意。

“你也节欲吗?”他胆怯地问我。

“你指什么?性欲吗?”

“对。自从我开始修习之后,已经节欲两年了。在那之前我犯过一次淫孽,你也知道的——你从来没跟女人睡过吗?”

“没有,”我说,“我没找到合适的。”

“如果你找到了自己觉得合适的女人,会跟她睡觉吗?”

“当然,只要她不反对。”我略带嘲讽地说。

“哦,那你可就想错了!只有当人完全节欲时,内心的力量才能成长。我整整修习了两年。两年加一个多月!太难了!有时我几乎忍不住。”

“克瑙尔,我不相信节欲有这么重要。”

“我知道,”他反驳道,“所有人都这么说。但我没料到你也会这么说。要走神圣之路,人就必须坚守纯洁!”

“那就坚守吧!但我不能理解的是,难道压抑性欲的人就比不压抑的人‘纯洁’吗?而且,你能做到在思想和梦境中也排除性欲吗?”

他绝望地看着我。

“不,不能!老天,但我只能这样。我夜里会做很多难以启齿的梦。可怕至极的梦!”

我想起了皮斯托琉斯对我说过的话。虽然我认为那番话说得很对,却不能把它告诉别人。如果一个建议并非来自我的亲身体验,连我自己都不敢将其付诸实践,那我更不能将它荐给别人。我只得沉默不语,别人向我求助,我却无能为力,这让我觉得很羞耻。

“我试过了一切方法!”克瑙尔在一旁诉苦,“各种各样的方法,冷水,冰雪,体操,跑步,但都无济于事。每天晚上我会都做难以启齿的梦。可怕的是,我精神上的修行也渐渐退化了。我很难集中精力或入睡,经常整夜不合眼。我几乎坚持不下去了。如果我不能斗争到底,如果我放弃,再次玷污自己,那我就比那些从未斗争过的人更混账。你懂吗?”

我点点头,却无话可说。他开始让我觉得无聊,面对他的困境和绝望,我竟无动于衷,这让我很震惊。我只是想:我帮不了你。

“你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吗?”最后,他疲惫而沮丧地说,“完全不知道吗?一定有办法的!你是怎么做的?”

“我不能告诉你,克瑙尔。这种事情别人帮不了忙。也没有人帮过我。你得自己好好想想,按照自己的本性去做。没有别的办法。我的观点是,如果你连自己都找不到,那就更别想找到幽灵了。”

小家伙面露失望之色,沉默了下来。忽然,他的眼睛迸出了仇恨的火焰,他朝我扮了个鬼脸,愤怒地吼道:“啊,你竟在我面前扮圣人!你也有罪孽,我知道!你表面上是个正人君子,暗地里其实干着跟我们一样的勾当。你跟我一样,是头猪。我们所有人都是猪!”

我撇下他走了。他跟在我后面走了两三步,然后停住脚步,转身跑开了。我对他既同情又厌恶,这种感觉让我很难受,却挥之不去。直到我回到家,把自己的画摊开在身边,全身心地投入到梦境之中,那感觉才散去。我再次梦见家里的门、徽章、母亲、陌生女人,这次,梦中女人的面目清晰无比。那天晚上,我开始画她的像。

在如梦如幻的状态下,我不知不觉地挥动着画笔,几天后,画完成了。傍晚,我把画挂在墙上,将台灯移到画前,自己面对画站着,仿佛面对着一个要与之抗争到底的幽灵。这张面孔跟从前的那张脸,跟德米安的模样很相似,但有些特征却像我。两只眼睛明显一高一低,那目光滑过我投向别处,深沉而坚定,充满命运的意味。

我站在画前,心中疲惫不堪,一股冷意一直透到胸口。我向这幅画发问,抱怨它,爱抚它,向它祈祷。我称它为母亲、情人、妓女,称它为阿布拉克萨斯。我想起了皮斯托琉斯——或德米安——的话,我不记得那是何时说过的话,却恍然觉得它又在耳中响起,那是雅各和天使摔角时说的话:“你不给我祝福,我就不容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