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各与天使的摔角(第4/5页)
可是,对于那些我们并非迫于习惯,而是出于本意去爱慕和敬畏的人,对于那些我们真心崇拜、欣赏的师长和朋友,当我们蓦然发现,心中的汹涌洪流正在把我们冲离自己所爱的一切时,那才是真正苦涩难言的时刻。每一个背离老师和朋友的想法都像毒针一样刺着我们的心,每一次反抗都是打自己的一个耳光。此时,自诩善良的人也会被冠上“不忠”和“忘恩”等可耻的称呼和印记,于是恐惧的心胆怯地躲进了童年道德的峡谷,不敢相信自己竟要斩断那条纽带。
渐渐地,我心中生出了一股逆反的情绪,不愿再无条件地将皮斯托琉斯视为自己的指引者。他的友谊、建议、安慰和关怀陪伴了我少年时代最关键的那段时日。上帝通过他向我传言。借他之口,我的梦才得到了澄明和解释,返回了我身边。他给了我成为自己的勇气——啊,可我却渐渐对他萌生了抵抗情绪。在他的话中,我听到太多的说教意味,我觉得,他只能领会我的一部分。
我们并未争吵,没有戏剧性的冲突,没有决裂,也没有清算。我对他只说过一句其实毫无恶意的话——但也正是在那一瞬间,我们之间的幻觉顷刻间裂成了彩色的碎片。
那种模糊的预感已压抑了我很久,但直到一个周日,在他的旧书房里,预感才变成了明确的感受。我们躺在壁炉前的地板上,他谈着自己研究的神秘仪式和宗教形式,他正在探索这些课题,思考它们未来的发展。但我却觉得,这些只能算得上是奇门异术,并非攸关生命的问题,在我看来,那只是一套书呆子学问,是在古老废墟中的疲惫寻找。我突然对这一套话题,对神话、对这种古老信仰的缝缝补补产生了异常的反感。
“皮斯托琉斯,”我突然用一种连自己都惊讶的恶毒语气说,“跟我讲一讲你在夜里做过的梦吧,一个真正的梦。你说的这些都是老古董了!”
他从没听过我这样说话,这一刻,在羞愧和恐惧中,我忽地意识到,我射向他、正中他心脏的那支箭,正是取自他自己的武器库——我时常听他这样自我嘲讽,但现在,我邪恶而尖锐地将这种自嘲掷向了他。
他立刻感觉到了,随即沉默了下来。我心虚地看着他,看他的脸色变得惨白。
一段令人难受的久久沉默后,他一边往火堆里添柴,一边平静道:“你说得对,辛克莱,你是个聪明的家伙。我以后不拿这些古董烦你了。”
他的语气非常平静,但我听得出来他的委屈和伤心。我都干了些什么!
我几乎要流泪,想真诚地请求他原谅,表达自己对他的敬爱和感谢。我想到了很多感人的话,却无法说出口。我只是躺着望火,沉默不语。他也沉默着,我们就这样躺着,火慢慢黯淡下来,渐渐熄灭。在火燃烧的噼啪声中,我看到美好真诚的事物也在灰飞烟灭,再也找不回来。
“你恐怕误解我了。”最后,我窘迫地说,声音干瘪而沙哑。这些愚蠢、无意义的话机械地从我嘴边蹦出来,仿佛在读报纸。
“我完全理解你,”皮斯托琉斯低声道,“你说得对。”他顿了一会儿,然后慢慢道,“毕竟,一个人本来就有权利反对另一个人。”
不,不,我在心中大喊,我说得不对!但我依然说不出口。我知道,那句不经意的话击中了他的弱点,他的尴尬和伤口。我恰恰触到了他心中那个自我怀疑的角落。他的理想是“博古”,他在过去中寻觅,他是浪漫主义者。我突然深深领悟到:皮斯托琉斯在我面前展现的自己,以及他给予我的内容,恰恰是他无法展现给自己、给予自己的。他指引我走上的路,其实是超越了他,背离了他的路。
天知道我怎么会突然冒出那样一句话!我根本没有恶意,也没料到会造成这样的灾难性后果。我只是信口说了一句话,自己当时都没意识到说了什么,我开了一个恶作剧式的小玩笑,却一语成谶。我的无心之过,在他那里却成了一次审判。
当时,我多么希望他会生气,为自己辩护,冲我大吼啊!然而他什么都没做,我只能在心里替他做。如果他能做到,或许还会笑出来。然而他却不能,所以我才明白过来,自己伤他有多深。
皮斯托琉斯被我这个莽撞又不知感恩的学生打击了一番,却默不作声地接受了,承认我有道理,将我的话视为命运,这让我开始恨自己,让我愈加刻骨铭心地意识到自己的轻率。当我将箭射向他时,满心以为他是一个强壮坚毅的人,没想到他竟低眉忍让,毫不抵抗,默默顺从。
我们在渐渐熄灭的炉火前躺了很久。火中的每一个意象,每一撮灰烬都让我想起了从前美好快乐的时光,因此我对皮斯托琉斯的歉疚也随之越积越深。后来我终于忍无可忍,站起来走了。我在他的门外、在黑暗的楼梯上、在他的房前站着等了很久,以为他会出来追我。他没来,我只好走了,走了很久,穿越城内城外,公园树林,一直走到晚上。当时,我第一次察觉到了自己额上的该隐之印。
我很久后才开始思考这件事。我满心自责,袒护皮斯托琉斯。可是想到最后,却总是得出相反的结论。我无数次想后悔,想收回自己的鲁莽之语——但不是虚言。直到现在,我才理解了皮斯托琉斯,才领会了他的整个梦想。他的梦想是当神父,宣扬新的宗教,为崇高、爱意和祈祷赋予新的形式,树立新的象征。但这并非他力所能及,不是他的天职。他过于流连往事,对古代了如指掌,精通埃及、印度和阿布拉克萨斯的学问。他所爱的是世上已有的景象,但他心底却明白,新事物应该是新生的,不同以往的,它迸发于新鲜的土壤,而并非收藏品和图书馆。或许,他的天职只是帮助他人找到自己,就像他对我做的一样。然而他无法给人惊世骇俗的启发,无法给我新的神灵。
突然,这种认识像烈焰一样烫着我: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天职”,但人自己并不能选择、转让或随意掌管这一天职。呼唤新的神灵是谬误,意图给予这个世界什么,更是完全的谬误!觉醒的人只有一项义务:找到自我,固守自我,沿着自己的路向前走,不管它通向哪里。这一认识深深震撼了我,对我而言,这就是我在此番经历中的收获。我常常幻想未来的景象,梦想自己可能会成为的角色,或许是诗人、预言者、画家等等。然而这些都不算什么。我存在的意义并不是为了写诗,预言或作画,任何人生存的意义都不应是这些。这些只是旁枝末节。对每个人而言,真正的职责只有一个:找到自我。无论他的归宿是诗人还是疯子,是先知还是罪犯——这些其实和他无关,毫不重要。他的职责只是找到自己的命运——而不是他人的命运——然后在心中坚守其一生,全心全意,永不停息。所有其他的路都是不完整的,是人的逃避方式,是对大众理想的懦弱回归,是随波逐流,是对内心的恐惧。新的境界在我心中冉冉升起,森然,神圣,我曾无数次有模糊的预感,甚至还曾将其以语言道出,但直到此刻,我才真正体会了它的意思。我是自然的尝试,是自然向未知世界迈进的一次尝试,或许它会打开新境界,或许会一无所成,然而,让这一尝试从远古的深渊中诞生,让我的心感受到它的意志,并将其转换为我的意志,这就是我的天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