咏叹生死(第21/22页)

列昂先生咯咯笑着,霍基,你真的有点狂热。实际上不只是一点狂热。你那些上帝的热衷者真的把你搞得头脑混乱。你的话没有多大意义。那不是什么新鲜玩意儿。但因为你被其所困,你的话就不可理喻了。也许你可以向我解释该隐、亚伯和一只飞蛾的联系。或者汤里的一根头发和大圣之间的关系。你最好别再吭声了。行了。咱们看电视吧。广告完了。

施罗莫·霍基仔细思忖,最后,他以一种带有负疚感的和缓姿态,小声承认:实际上我也不理解。实际上,我理解得越来越少了。也许你是对的,我们最好闭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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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瓦尔·大汗走到阳台上,他没有开灯,四脚朝天地躺在妈妈的吊床上,没有注意在榕树上筑巢的蝙蝠,也没有注意蚊子的尖叫,脑海里构思着在舒尼亚绍尔和采石场袭击七遇难者文化中心举行文学之夜后给作家的一封信。在信中,年轻人会对文学评论家在讲演中显露出枯燥乏味的学识表示厌恶,试图用寥寥数语表达他在阅读作家作品时所体验到的各种情感,解释为什么他认为在这个世界上作家可能比任何人更为了解他的诗歌,他十分大胆地把几首诗装在信封里,说不定作家可以抽出半小时的时间来看,甚至可以给他写几行字。

有那么几分钟,他沉浸于对作家的想象中。毕竟,作家也许和他一样遭受着痛苦,不像我的那样低级,但一样痛苦。你可以在他所有书中的字里行间读到这一点。也许他和我一样在夜里睡不着觉。也许这个时候他正在街上游荡,独自一人,睡不着觉,不想睡觉,漫无目的地从一条街道走向另一条街道,像我一样胸中带着黑洞在挣扎,问自己这一切是否有意义,如果没有,究竟为了什么?

很快,他也许在闲逛中偶然走到这里来,来到雷乃斯大街,也许不是偶然,因为任何事情都不是偶然发生的。我出去把这封信寄了,我们在戈登街拐角处相遇,我们都为这次夜间相遇感到非常吃惊,他也许会邀请我陪他走走,那样我们可以在路上聊聊,因此我们边走边聊,也许走到海滨,而后走向雅法,他并不急急忙忙地离我而去,我们两人都忘记了时间,因为他在我身上看到了某种东西,令其想到了年轻时代的自己,因此我们会继续穿过佛罗伦萨区的空旷街道,也许走到比阿里克街的附近,我们会一起走到天亮,谈论他的书,也谈论一点我写的诗,也谈论生与死,以及我只能和他谈而不能同别人谈的各种秘密之事,谈论带有普遍性的痛苦,因为我能够向他解释,因为他能够理解,他立刻就会理解我,即使我还没有解释完,他已经什么都理解了,也许从今夜开始,我们两个人之间会产生某种私人联系,我们也许会像两个朋友那样相处,或者像老师和学生那样相处,因此从今夜开始,我生活里的一切也许会有些不同,那是因为在邮筒旁边和作家的一次邂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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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三个星期之后,作家会简短地给尤瓦尔·大汗,或多汗回信。

我饶有兴趣地读了你写的诗,认为它们严肃而富有独创性,语言鲜活,但首先,你必须学会如何控制汪洋恣肆的情感,写作时和自身拉开更多的距离,就像写诗的你和作为痛苦年轻人的你,是两个不同的人,好像前者在观察后者,冷静,拉开距离,甚至具有某种娱乐标准。也许你应该在写作时试一试,就像你们两人之间相隔百年之久,也就是说就像诗中的年轻人与诗人之间相隔了一个世纪,感受痛苦与你写下痛苦在时间上相隔了一个世纪。

又及:你对演讲人巴尔—奥利安的严厉批评不太正确。确实,他显然不是一个特别好的人,我听说在文学之夜结束时,他颇为粗暴地让你离开,很抱歉,但是说他“不熟悉生活”是不正确的:他独自一人在亚当哈科恩街的一楼住了多年,两次丧偶,他在基布兹学院教书,你也许并不知道,他唯一的女儿阿雅在年仅十六岁半时便离他而去,改名为乔瑟琳,在纽约漂泊两年,给杂志做裸体模特,尔后找到了宗教信仰,嫁给了艾龙莫莱的一个定居者,而今,巴尔—奥利安先生苦恼了两三个星期,无法决定是否继续不妥协,还是违背良知和原则,只是这一次,当然下不为例,他同意越过绿线,进入占领地,看望在定居点的女儿,第一次把定居点的小外孙抱在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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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者,举欧法迪亚·哈扎姆,那个中了彩票的人为例,哈扎姆来自伊斯拉泰克斯,离了婚,日子过得十分疯狂,不假思索地把钱借给任何人,坐着蓝旗亚轿车在城里四处兜风,捐款制作新的《托拉》⑫卷轴,自己掏腰包资助从事剽窃活动的宗教电台,为了公益事业和俄国来的离婚女子,花钱如流水,在占领地购买土地,介入政治生活,两年内搬了六次家,让他的长子娶了水上选美比赛亚军露茜,伊扎克·沙米尔和西蒙·佩雷斯都参加了那场令人目眩的婚礼,数百位客人与他亲吻,而他呢,身穿蓝色丝绸套装,胸前衣兜里放着一块叠成三角形的白色手绢,拥抱并亲吻每位客人,男男女女,内阁成员,开发商,艺术家,记者,他逐一拥抱并亲吻他们,眼中含着激动的泪水,打趣,大笑,让他们都尝尝——至少尝尝——另一块蛋糕,再喝一杯酒,眼下他躺在潮乎乎的阴暗的医院病房里那散发着汗臭的床上,躺在另外两个即将死去的人当中,他的床上用品浸渍着尿液,鼻孔和嘴角上挂着干涸的血渍,透过遮住鼻子和嘴巴的氧气罩发出痛苦的喘息声,随着胸脯的上下起伏,他在吗啡导致的迷糊状态中,模模糊糊地想起许多只手抚摸他的头、肩膀和胸脯,一个女人或多个女人在哭泣,他闭上眼睛,突然看到约旦河风光:阳光明媚,群鸟齐鸣,两道溪水间是郁郁苍苍的桉树林。树木参天,近乎无动物的境界。一个遥远而宁静的所在。寂静如此地强烈,只听得鸟儿在树上啾啾,偶尔传来微风拂过树梢的声音。一只看不见的蜜蜂在阳光深处嘤嘤嗡嗡。两只鸟儿在回应。先前整个加利利地区下了一场暴雨,雷声隆隆,阴风怒号。现在一切平静下来。空气澄澈如洗,目之所及,连同远方的山丘都沐浴在透明的光线中。两道溪流上泛起涟漪。卷起的泡沫不时在水上起舞,不然就是鱼群在水面下搅动,如同默默的抚摸。徐徐的落叶在氧气罩下的微光中不住地窸窣作响,偶尔传来呼噜呼噜的声音,抑或是遏制着的喉间发出的刮擦声,如同一辆轿车在厚厚的砂石上滑行,那声音现在进入女侍者莉吉的睡梦中,引得她发出两声惊恐的抽噎,用一只懒洋洋的手来回驱赶向她弯下身、并在黑暗中紧紧按住她床单的邪恶阴影。伯尔·卡茨尼尔森依然从文化中心的照片上向下看着,狡黠,耐心,用心良好,知道如何以稍微迂回的手段展开谨慎而宽宏的一击:这里的一切都这么糟糕、荒唐和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