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里斯坦(第10/13页)
“我所要说的,仅仅是曾经发生和还在发生的事;只不过是讲个故事罢了,故事很短,但令人说不出地愤慨。我不作注解,不加责难,也不加评语,只用自己的语言叙述而已。这是迦伯列勒·埃克霍夫的故事,先生,那个你自称属于你的女人……而且请你注意!经历这故事的是你自己,然而实际上是我,是我的语言使你第一次把它提高到具有经历的意义。
“你还记得那座花园,先生,那幢古老的灰色房屋后面的荒芜的花园吗?败墙颓垣围着它那梦境似的荒凉,青苔茂盛地长在墙壁的裂缝中。你还记得园子中央的喷泉吗?淡紫色的百合花,俯首在它朽坏的边缘上,洁白的泉水向破裂的石上溅流,仿佛在神秘地窃窃私语似的。夏日正临近薄暮。
“七位少女围着喷泉坐成一圈。夕阳好像在其中第七位,也就是第一和唯一的一位少女的鬈发问,隐隐地织上一顶灿烂的至尊标志。她的眼睛像胆怯的幻梦,但清澈的嘴唇上仍旧浮着微笑……
“她们在唱歌。细长的脸蛋儿,举向喷泉的顶峰,那儿,喷泉娇弱无力地弯成弧形向下溅落。她们轻柔清脆的歌声,荡漾在袅娜的舞蹈周围。也许她们一面唱,一面还用细嫩的手儿抱住膝盖……
“你还记得这幅图画吗,先生?你看见了吗?你没有看见!你的眼睛不是为此生的,你的耳朵也听不见那旋律中纯洁的甜蜜。你看见了吗?——那你就应该屏住呼吸,禁止心脏跳动。你应该走开,回到生活里,回到你的生活里去,把你所看到的当作不可触犯、不容亵渎的圣物,一辈子都保存在你灵魂的深处。但你干了什么呢?
“这幅画是个终结,先生;你怎么竟甘心要破坏它,给它添上一段庸俗丑陋的痛苦续篇呢?这是个动人和宁静的终场,浸沉在没落的黄昏的回光中,一片离解和熄灭的气息。一个古老的世族,它太疲惫,太高贵,以致不能再有所作为,不能再面临生活,正接近末日。它最终的表现是艺术上的鸣响,一两声提琴的旋律,充满死亡前心明眼亮的悲哀。……这旋律曾使一对眼睛噙满泪水,你看见过这对眼睛吗?那六位女伴的灵魂也许属于苍生;但她们姐妹般地主宰灵魂,却属于美和死。
“你看见了这死之美:瞅着它,为的是贪求它。在她那动人的圣洁面前,你心里竟丝毫没有肃然起敬的感觉。单单看还不能满足你,你必须占有,使用,亵渎……你选得可不错啊!你是个爱吃山珍海味的食客,一个卑俗的食客,一个口刁的村夫。
“请你注意,我丝毫没有中伤你的意思。我所说的并不是什么责难,而是个典型的例子,一个适用于你这种文学上毫无价值的庸俗人物的简单心理公式。我要说出来,是因为有什么在逼迫着我向你说明一下你的所作所为,因为我在世上责无旁贷的职务是照实反映事物,让它们倾吐,使不为人知的事物公诸于世。世上充满我所谓‘无知的类型’,而我忍受不了这一切无知的类型!忍受不了这一切糊涂、无意识和无知的生活和行为,受不了我周围的那种天真得令人激怒的世界!一种痛苦的不可抗拒的力量,迫使我就我力所能及,对我四周的一切加以说明,申述,使它被知觉,不管这样做起促进作用,还是起阻碍作用,带来慰藉和镇静,还是增添痛苦。
“你呀,先生,正像我说过的那样,是个爱吃山珍海味的卑俗的食客,一个口刁的村夫。实际上你体质粗鄙,还处在最低下的进化阶段。财富和安定的生活方式,使你的神经系统骤然达到一种史无前例的野蛮堕落,引起享受欲望的一种淫猥的贪精求美。很可能,当你打定主意要把迦伯列勒·埃克霍夫占为己有时,你的喉头肌肉曾抽缩起来,发出啧啧的声响,就像是面对着什么可口的鲜羹或者稀有的美食一般……
“你确实把她迷梦中的心灵引上歧途,带她离开野草蔓生的花园,走进生活和丑恶里去,给予她你那庸俗的姓名,使她成为妻子,家庭主妇,成为母亲。你使那疲惫、羞怯、在崇高的不切实际中盛开的死之美,屈从、侍奉那卑贱的日常事物,那愚痴、执拗和可耻的偶像,也就是所谓的‘本性’。而你这伧夫俗子的良心,却丝毫也没有意识到这举动多么卑鄙。
“再重复一遍:发生了什么呢?她这位眼睛像胆怯的幻梦一样的人,为你生了一个孩子;把自己血液和活力中所拥有的一切,给予这个小生物,这个乃父的低级生命的续篇,然后死去。她在死去,先生!我所关心的是指望她不在庸俗中死亡,终于从卑鄙的深渊中脱身,在美的死吻下骄傲、幸福地逝去。而你所关心的,恐怕是怎样利用这闲工夫,在一些隐秘的走廊里,跟婢女们消磨时间。
“你的孩子,迦伯列勒·埃克霍夫的儿子,却在茁长、生活、凯旋。他大概会继承父亲的事业,成为一个经营商业、缴纳捐税、喝饱啖足的公民;也许会成为一个军人或者官吏,一个不学无术、精明能干的国家支柱;但不管怎样,他将是一个与艺术绝缘、功能正常的人物,不体贴别人,自以为是,强壮和愚蠢。
“允许我向你坦白,先生,我憎恨你,憎恨你和你的孩子,就像我憎恨你所体现的生活,那种庸俗、可笑,然而毕竟是占上风的生活,它是‘美’的永恒对立面和死敌。我不好说我轻视你。我不能这样说。我是坦率的。你是强者。在同你的斗争中,我能拿出来应战的,只是弱者的珍贵武器和复仇工具:精神与文字。今天我使用了它。这封信不是别的——这点我也要坦率承认,先生——而是一种报复。哪怕信里只有一个字还称得上尖刻、利落、华美,足以使你感到惊愕,使你觉察到有一种陌生的力量存在,使你那健壮体魄带来的镇静和冷漠受到震撼,那我就会喜悦欢腾!
德特雷夫·史平奈尔”
史平奈尔先生把信装进信封,贴上邮票,用纤巧的字体写上姓名地址,交给邮局。
科勒特扬先生敲打史平奈尔先生的房门;他手里拿着一张写满工整字迹的大信纸,那副模样看来像是要使用强硬的手段。邮局已经履行了职责,这封信走了它应该走的道路,完成它那奇特的旅程,从“爱茵弗里德”又回到“爱茵弗里德”,正确无误地到达收信人手中,时间是下午四点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