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里斯坦(第9/13页)

“是郝伦劳赫牧师的妻子。”他说。

“是的,是可怜的郝伦劳赫太太。”她说。然后,翻了几页,弹乐曲的结局:伊索尔德的情死。

她的嘴唇多么苍白和清澈,眼角的阴影多么深沉!在仿佛透明的眉头上,那根淡蓝的小血管愈来愈明显地凸出,紧张疲惫,令人不安。在她那灵活的手指下,乐曲发展到前所未有的高潮,突然被简直肆无忌惮的最弱音切断,仿佛一个人立脚的根基滑去了,或者沉入崇高欲望的深渊中似的。一股洋溢着解放和满足的情绪涌了进来,反复出现,发出心满意足的震耳欲聋的怒涛声,贪婪地一再重复,接着潮水般地退下去,似乎筋疲力尽了,然后再一次在它的旋律中体现出渴慕的主题,呼出最后的一脉气息,死去,消逝,飘散。深深的寂静。

他们两人都在谛听。头侧向一边,谛听着。

“是铃儿叮当响。”她说。

“是橇车,”他说,“我走了。”

他站起来,穿过房间。他在后面的门口停住,转过身,焦躁不安地一会儿举起这条腿,一会儿举起那条腿,然后竟在离她十五步到二十步的地方,突然跪下来,默默地屈着两条腿。他那黑色的长外套摊开在地板上。双手合在嘴上,肩膀搐动着。

她坐在那儿,手搁在膝上,身子略向前弯,背对着钢琴朝他看。脸上露出一丝迟疑、窘迫的微笑,眼睛沉思、费力地向昏暗中探望,好像禁不住要闭起来似的。

在远处,铃儿叮当,鞭子噼啪,人声嘈杂,声音越来越近……

雪橇游览是在二月二十六号举行的,旅途的见闻事后大家还谈论了好久。二十七号是个化雪的日子,那天什么都在融化、滴落、飞溅、流动,而科勒特扬夫人感到很舒适。二十八号,她吐了一点血……啊,并不要紧;但到底是血哩。就在这时,她突然衰弱了,空前地衰弱了,不得不躺在床上。

列昂德医生把她检查了一番,却丝毫不动声色。他按照科学的条文,开出处方:冰块、吗啡、严格的休息。他还由于负担过重,第二天就不再看她的病了,把她交给缪勒医生去治疗,而后者则根据他的职责范围和合同规定,极其温顺地接管了她。他是个沉默、苍白、平凡、忧郁的人,他的微不足道的谦卑职责,是看顾那些几乎没有毛病或者没有希望的病人。

他所表示的头一个意见是:科勒特扬先生伉俪间的离别已经很久了。因此迫切希望,科勒特扬先生再来“爱茵弗里德”访问一次,只要他那欣欣向荣的事业允许他抽身的话。也许可以写封信给他,或者拍封简短的电报。要是他能把小安东带来,那一定会给年轻的母亲带来快乐和力量。不用说,医生们也怀着兴趣,巴不得见识一下这位健康的小安东。

瞧呀,科勒特扬先生驾到了。他接到缪勒医生的简短电报,从波罗的海的海滨来到这里。他爬下马车,叫了咖啡和奶油面包卷,露出莫名其妙的神气。

“先生,”他说,“怎么啦?为什么唤我来看她?”

“因为你现在最好呆在尊夫人的身旁。”缪勒医生回答说。

“最好……最好……可是必要吗?我得节省呀,先生,这年头不景气,火车票又贵。这趟整天的旅行难道不能免去吗?比方说,要是肺有毛病,那我就不说什么了;可是,谢天谢地,毛病生在气管里……”

“科勒特扬先生,”缪勒医生温顺地说。“首先,气管是个重要的器官……”“首先”这词儿用得很不恰当,因为他接着根本没说“其次”。

随着科勒特扬先生同时到达“爱茵弗里德”的,还有一位打扮得红红绿绿、珠光宝气的胖女人,而就在她的胳膊上,抱着安东·科勒特扬少爷,那健康的小安东。是的,他也来了,而且任何人都不能否认,他确实十分健康。他红润、白嫩,穿着整洁清爽的衣裳,圆胖、喷香,重重地压在那满身都是花边的女人裸露的红胳膊上。他吞食大量的牛奶和碎肉,哭闹嘶喊,极为任性。

作家史平奈尔先生曾从他房间的窗口,观看小科勒特扬的来临。当小家伙从马车上被抱到屋里时,他用一种奇异的眼光,又含糊又锋利地盯着他看,然后带着同样的面部表情在窗旁呆立了许久。

从此,他就尽可能避免跟小安东·科勒特扬相遇。

史平奈尔先生坐在自己的屋子里“工作”。

这间屋子跟“爱茵弗里德”所有别的房间一样:古老、朴素、高雅。庞大的五斗橱上镶着金属的狮头,高大的壁镜,不是一片光滑的平面,而是由许多镶着铅边的小方块拼成。在发蓝的油漆地板上,清清楚楚映出家具僵直的腿影。靠近窗口摆着一张宽阔的写字台,小说家也许是为了使自己更内倾一些,挂下了黄色的窗帘。

在黄沉沉的朦胧中,他伏在案上书写——写那些数不清的信件之一;这种信他每周都寄出几封,而有趣的是,在大多数情况下,都没有回音。他面前放着又大又厚的信纸,在信纸的左上角,画着离奇古怪的风景,画下面是用十足新奇的字母印好的姓名:德特雷夫·史平奈尔。他在纸上写满细小、纤巧、工整的字体。

“先生!”信上写道,“我写给你下面这封信,是因为我非写不可,因为我所要告诉你的,梗塞了我的心头,使我痛苦和战栗,因为字句那么猛烈地朝我涌来,倘若我不通过这封信摆脱它们,就会被它们窒息……”

为了尊重事实,必须声明,史平奈尔先生所谓的“涌来”,根本就不是那么一回事。天晓得他由于什么虚荣的缘故,硬要这样说。字句压根儿就不肯“涌来”;对于他这样一个以写作为职业的人,倒可以说是写得慢得可怜。要是有谁观察过他,就一定会下一个结论:作家是这样一种人,写作对于他比对任何人都来得艰巨。

他两个指尖捏住脸上一根古怪的茸毛,揉搓个刻把钟,同时向空中出神,一行字也写不出,然后写下一两个纤巧的字,重新搁下笔。不过,另一方面也得承认,最后写成的东西,却给人一个生动、流畅的印象,尽管内容从本质上说来,颇为怪诞和可疑,有时甚至难于理解。

“有万分必要,”那封信继续写道,“让你也看到我所看到的,看到几个星期以来,像个不可磨灭的形影似的,浮现在我眼前的事物,让你通过我的眼睛,看到在同样语言的照耀下,呈现在我心目中的东西。我通常没法回避这种冲动,它迫使我用生动鲜艳、恰如其分的字句,把自己的体验向世人公开。所以请你听我说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