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战争(第11/13页)
“请不要乱动。”我说。
“我想喝点咖啡。”他说。
要我冲着他大笑,说他疯了吗?─照他这样的情形,我才不会让他喝咖啡呢。
“如果我们有咖啡喝,我就能向你证明,我不会死。”他说。
“怎么证明?”
“等着瞧吧,”他说,“只要你有咖啡。”我看到他坐起来了,脑袋探出棺材,朝我的旅行包里瞟,索性拿出了咖啡盒和石蜡小炉。我让他躺倒,看在上帝的分上,可他只是说:“请吧,为我俩煮点咖啡吧,大夫,我会证明的。”
我没别的事可干,所以就煮起了咖啡。用的是圣水,石蜡燃烧的味道弥漫在教堂里。他盘腿坐着,靠在自己棺材里的天鹅绒软垫上,看我煮咖啡。我发现,自己不再执意让他躺下了。我用一根干净的压舌棒搅动咖啡,棕色的咖啡细粒像一团浓云浮腾在水面上,他观望着,始终在微笑。
咖啡做好了,他坚持我们都用那只金边白杯喝。他说,那就是他证明自己不死的方法,这时候我的好奇心已被勾起来,就让他从棺材里伸出手,为我倒了一杯咖啡。他叫我双手捧着杯子,不要吹,坐等它变凉,然后喝一口。我捧着杯子的时候,在心里自念,我可真是疯了。我在教堂里坐着,和一个脑袋里有两颗子弹的人一起喝咖啡。
“好了,喝吧。”他说了,我就喝了。还是很烫,我的舌头被烫着了,喝完后还呛了一下。但他已经从我手里拿过了杯子,凝视杯中物。他微微倾斜杯子,杯口对着我,让我看个分明。杯底结了些咖啡渣。我这才明白过来。
“你用咖啡渣占卜?”我惊呆了。这是吉卜赛人、马戏团魔术师的把戏。
“不,不,”他说,“不过确实和咖啡渣有点关系。在这个图案里,我可以看到你的死亡。”
“你开什么玩笑。”
“不,我真的看得到。”他说,“明摆着呢。关键是,你有咖啡渣,这是千真万确的。”
“当然是有的,”我说,“这是咖啡。每个人喝完都有咖啡渣。有渣是肯定的。”
“死亡也是。”说着,他抬手给自己倒了一杯。他双手捧着杯子,我气得话都说不出来了,气的是我竟然允许他说服我煮咖啡,只落得被嘲讽的下场。几分钟后,他喝完了,咖啡的细流顺着他的喉头流下肚了,我登时想到那两颗子弹还在他的头颅里颤动,不禁祈祷它们别掉出来─说不定我现在巴不得它们快点掉出来呢。
迦沃把杯子给我看,空了。我看得到雪白的杯底,杯子内壁光滑干燥,好像他用布抹过一样。
“满意了?”那口吻,好像他刚刚完成了什么美妙的事。
“什么?”我问。
“我没有咖啡渣。”他说。
“开什么玩笑。”我说。
“当然不是玩笑,你看!”他用手指刮了刮杯底。
“你的咖啡杯里没有留渣,这就能证明你不会死?”
“当然能啦。”好像刚刚证出了一道数学题,他就有那种神色,好像我一直在为一件显而易见的事为难。
“这只是逗人开心的小把戏。”
“不是把戏。这只杯子很特殊,这是实话,但这不是一只玩把戏的道具杯。这是我叔叔给我的。”
“和你叔叔去死吧。”我喊起来,“你给我躺下,不许说话,一直等到救护车过来。”
“我不打算去医院,大夫,”他用平淡的口吻说道,“我的名字是迦沃·盖乐,我是个不死人。”
我摇了摇头,关掉石蜡炉,收好咖啡盒。我想拿走他的杯子,但又不想激怒他。他一直在微笑。
“要怎样才能向你证明我说的是实话呢?”我以为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了一丝顺从之意,但马上意识到那只是厌倦,他已经对我厌倦了。
“你不能。”
“怎样才能让你满意呢?”
“你的配合─我请求你了。”
“真是越来越荒唐了。”他竟说出这样厚颜无耻的话,把我惊得哑口无言。他像乖巧的羊羔,瞪着温顺的双眼坐在那口棺材里。“让我起来,我保证向你证明我是死不了的。”
“根本不存在所谓死不了的人。你会把这事搞成彻头彻尾的灾难。你会死的,你这个顽固的混蛋,我要把你监禁起来。”
“随便你,”他说,“开枪也好,用刀捅也好,把我点燃,只要你愿意。我甚至可以下赌注。我们可以用老式的赌法─等我赢了再拿钱。”
我告诉他我不想赌。
“你不喜欢打赌吗?”他说。
“恰恰相反,但我不想浪费时间去赌我有百分百把握的事。”
“我看出来了,大夫,你生气了,”他说,“你不想用那些木板条砸我的脑袋吗?”
“躺下。”我说。
“真够暴力的,”迦沃·盖乐说,“好吧,说点别的。”他还坐在棺材里,四下打量这个空间。“湖怎么样?”终于,他说,“干吗不把我扔进湖里去呢?脚上再绑些重物?”
纳塔利娅,现在的你知道我很容易发火。你知道我对傻瓜蛋们没好脾气。我对那只杯子和咖啡渣的小把戏十分恼火─且不说我放松警惕给他煮咖啡,就说那咖啡,那可是极其有限的个人配给品─所以我已经无所谓了,他爱干啥就干啥,上吊都没关系。夜深了,天黑了,我在路上颠簸了好几个小时。我独自一人和这家伙在一起,他先是让我用木板抽他,现在又让我把他扔进湖里去。我没同意,但也没有不同意,或许这事儿终究有点幻觉感─我不清楚。他见我不再坚持让他躺下,就突然要爬出棺材,还对我说:“太好了,之后你会很高兴的。”我回了一句,说我对此毫不怀疑。
教堂边有一个湖,我们分头去找够重的东西。我在圣坛下面找到了两块大煤块,就让他自己爬上梯子,把它们搬下来。私心里,我期望他会晕倒,但他没有。我把村民们缠在迦沃的棺材外的自行车链解下来,那时候,他在自己动手整理头上的绷带,然后来帮我收拾带来的东西,他一直在笑,在微笑。我先走出来,发现阿郎·达里奇已经不在了,大概是听了多米尼克的吩咐。夜色已深,整个村子里一星半点的灯光都没有。可我确信,他们都透过窗户默默观望着,但我不在乎。我让他也走出来,于是,我俩走在泥泞和苔草上,走过伸进池塘的栈道,村里的小孩大概在这地方钓鱼。迦沃对这件事相当兴奋。我让他把脚放在煤块间的缝隙里,亲手把铁链嵌在煤块豁口里,再紧紧绑到他脚踝上,绑得又复杂又牢靠,你简直看不到他双腿下面有一双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