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战争(第9/13页)

于是,我问他:“迦沃,你感觉怎样?”

他一口气喝光罐子里的水,把罐子搁在膝盖上。他好像焕然一新了,说:“好多了,谢谢你。”接着,他扭头看着多米尼克,用匈牙利语谢过他,还称赞他使用撬棒的手法挺地道的。

我很谨慎地说出后面的话:“你的头部遭受了两次枪击。我要把你送进医院才能决定采取怎样的治疗手法最妥当。”

可是迦沃兴高采烈的。“不用了,谢谢你,”他说,“已经太晚了,我该上路了。”说完就抓着棺材板,挺起身子,跨了出来。就那么利落。一小团灰尘随之落地,他站在小教堂里,抬头望了望彩色玻璃,以及水中倒影般晃动在玻璃间的光线。

我站起来,又把他按回棺材里,并对他说:“请别再这么干了,你的情况很严重,非常危险。”

“并不太严重。”他说着,微笑起来,把手绕到脑后,去摸后脑勺的子弹,整个过程里他都在冲我微笑,像头好脾气的母牛。我可以想象出来,他的指尖在绕着两颗子弹打转,我试图抓住他的手,阻止他那么做,我还能想象到他的眼睛在头脑里骨碌碌转,转出来又转出去,就像那两颗子弹在他的脑子里骨碌碌转。当然,那不是真实发生的事,但依然像是你亲眼看到似的。然后,他说:“我知道,在你看来这大概非常吓人,大夫,但这种事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你说什么?”我问。

他这样回答我:“有一次在普洛维吉,我被人开枪击中了眼睛,在一次战役里。”

“去年?”我反问道,因为去年在普洛维吉发生过一次小规模的政治冲突,死了不少人;但我不太相信他的眼睛被枪击过,因为两只眼睛都好端端的在眼眶里。

“不,不,不,”他说,“是大战役。”

普洛维吉的另一场大战是十五年前的事,说起来,倒也不是不可能。但既然他两只眼睛都是好的,我认定只能忽略他的话,除此之外别无他法,我在心里对自己说,是的,这是真的,子弹已经把他的脑子搞坏了。我对他说,我知道他在忍受巨大的、几乎无法承受的痛苦。可他依然笑呵呵的,坚持让我停下治疗并好好看看他。或许这是大脑损伤,或许是因为受到了惊吓,或许他失血过多。不如这么说吧,他用那种深邃的冷静看着我们,以至于多米尼克用匈牙利语悄悄问了他一句什么。连我都听得懂,他问他是不是吸血鬼。迦沃只是一笑而过─开开心心,斯斯文文,一如之前。多米尼克呢,我看他真的快哭了。

“你误会了,”迦沃说,“这不是超自然事件。我死不了。”

我惊得目瞪口呆。“你是什么意思?”

“我不可以死。”他说。

“什么?”

“我不可以死。”他重复了一遍。好像在说,考虑到我的身体状况,我不可以跳科洛舞,也不能和胖女人结婚。

出于某种原因,我又问道:“那你怎么会淹死的?”

“我没有淹死。你看到了。”

“村子里的人可以发誓,当他们把你从水里拉出来、送进那口棺材里时,你已经死了。”

“他们都是好人。你见过马雷克了?他姐姐很可爱。”他用双臂比画出可爱的、圆形的姿态。

“如果像你说的,你没有淹死,那怎么会有二十个人误以为你死了呢?”

“当时,我在和某位先生谈话,我不得已说了些让他不太高兴的话,所以他把我摁到了水里。”迦沃说,“我大概是晕过去了。有时候会这样的,紧张过度的话,我很容易疲倦。这种事会发生的。”

“有人把你摁到了水里?”我说,他点点头。“什么人?”

“一个村里人,不是什么特别重要的人。”

这事越来越复杂了,也可能就快水落石出了,所以我紧接着问:“是不是那个人对你开枪的?”

可是,迦沃说:“我真的不知道─我是后脑勺中弹的。”他察觉到我注视他的眼神,便接着说:“我觉得,大夫,你和我本该互相了解,但没有。你看,并非是我不肯接受死亡,也不是我假装这事没有发生,所以我还活着。我很简单地告诉你了,我死不了。这就和你现在站在这间小教堂、站在上帝和你的匈牙利伙伴面前一样真切,说到他,他还攥着撬棒不放,因为他依然认为我是个吸血鬼。”

“为什么死不了?”

“我叔叔禁止我死。”

“你叔叔。你叔叔又是谁?”

“我不太愿意说。尤其是因为我觉得你听了会嘲笑我的。好了,”他又开始拍打身上的灰尘,“太晚了,毫无疑问,你们有些村里的伙伴在外面急得坐立不安,想知道你们进行得怎样了。请让我起身,让我去赶自己的路。”

“不要起来。”

“请不要拉我的外套。”

“我禁止你乱动。现在,你的大脑里塞了两颗子弹,只要有一颗松动了,那个部位就会崩塌,脑浆会像布丁一样流出来。我要是让你起身,那我真是疯了。”

“我要是待在这里,我才是疯了呢。”他气恼地对我说,“眼下,你的匈牙利伙伴随时都可能冲出去,把别人叫进来,那又会上演一出大蒜啊、木桩啊什么的闹剧。就算我死不了,我还是必须告诉你,我不喜欢肋骨间插一根帐篷桩。我以前受过那个罪,可不想再来一次了。”

“如果我保证不让村里人插手,而且为你安排地道的医生,转移到医院,给你一张干净的病床,没有木桩、没有喊叫,你会不会安定下来,让我完成自己的分内事?”

他朝我笑,我说我想把他送到十二公里以外的战地医院,以确保他能得到妥善的照料。我还告诉他,我会派多米尼克步行去叫人开车来,我们会把他抬出棺材,让他一路上舒服一点。我甚至和他开玩笑,如果他不打算死,至少应该用可以接受的安全方式离开这座教堂,至少不用再被人枪击。我这样说,多少是因为我觉得他有点害怕朝他开枪的人,可是他一直用同情的眼神看着我─强烈的同情,仿佛那才是让他心满意足的,仿佛我的姿态、我执意要把他脑子里的子弹取出的信念令他十分感动。他说,那好吧,他会待在这里,等医护人员到达;于是,我吩咐多米尼克走到战地医院,让他们派车来,带一副担架,再找一个外科医生同行。多米尼克得知我要和一个吸血鬼留在教堂里,变得更加紧张,我看得出来,他根本不想在黑夜里单独步行十二公里,尤其是在他目睹了这种事之后,但他好歹同意了。他将立刻启程,路上会给最近的哨兵下达指令,隔离最近的一座桥,以防这个村里的病患离开,同时也避免旅人过桥、进入本村停留。迦沃和多米尼克握手告别,多米尼克给了他一个虚弱的笑容,出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