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老虎(第7/8页)
进入新世纪后不久,城堡坍塌了,这杆枪被一个科瓦奇人劫走,他背着它卖咖啡,从这个镇到那个村。其后,在农民和土耳其军队的几次冲突中,这杆滑膛枪又是几度易主,最后跟着一个幸存者回了家。那个年轻人正是铁匠的祖父,他的家就在这个小山村。那是1901年。从那以后,这杆枪一直挂在铁匠家的壁炉墙上。它只对一个强暴母羊的浑蛋开过火,但铁匠本人从没使过这杆枪。现在,外公得知,这杆老枪将用来打死老虎。
据大伙儿说,铁匠在用枪这件事上表现得很勇敢,丝毫没有显露出他根本不知道怎么使用枪支─他要是老实坦白就好了。对于应该怎样用火药粉、子弹、油纸填料、推弹杆,他只有个模糊的概念。他觉得自己对整个村子,以及祖父的回忆负有应尽的责任,虽然他从没见过祖父,但祖父毕竟是给苏丹的马钉过马掌的人啊。捕猎前一夜,铁匠坐在壁炉边,看着老婆把这杆枪取下来,用干净的布擦亮枪管,甚至带着爱意和耐心慢慢地、轻轻地加以爱抚。她把枪身擦亮,掸去流苏上的灰尘,再用浸了油的毛毡擦了擦枪管内壁。
第二天清早,天蒙蒙亮,外公目睹他们做好了猎捕前的准备。他不知道该如何理解熏肉屋里和老虎擦身而过这件事,但当他看到铁匠走出家门、胳膊下挟着那杆备受尊崇的长枪时,他只觉得喉头发紧。和铁匠一起出来的还有两个人:卢卡和约沃。他们还带了狗─一条矮小敦实的猎犬,耳朵软趴趴地垂下来;另一条是红毛牧羊犬,曾被马车压瞎了一只眼。
那是圣诞前的一天,整个村子的人都出来看猎虎队出发。人们在路边站成一长排,等到挟着长枪的铁匠路过,便纷纷伸出手去摸一摸那杆枪,想沾一点福气。外公心怀愧疚地站在薇拉奶奶身边,袖子拉到了手腕,轮到他的时候,他用拖在袖管下的指尖碰了碰枪管,只是转瞬即逝的一下触碰。
那天下午等待猎虎队归来时,外公用同一根手指在炉灰里画画写写,恨着山上的猎人们。他本来就讨厌卢卡,因为猪脚,也因为他管他老婆叫“婊子”,但现在他也恨其他人,还有那些狗,因为他相信,全心全意地相信,就算他早一刻或晚一点踏进熏肉屋,就算他一走进去就看到老虎在谷仓里头用炯炯烈烈的双眼瞪着他,老虎也不会伤害他的。他似乎已经看到那些人归来了,抬着一根木头,老虎四脚朝天绑在上面;或者,只带回老虎的头,装在他们背后的麻袋里;所以,他恨死他们了。
不难猜想:铁匠害怕了─要是外公知道这一点,也不至于那么痛恨他们。铁匠爬上戈林纳山,一步步踏进齐膝深的积雪,那杆枪、连同所有荣耀的历史,沉沉地压在他的胸前,不堪重负,这让他确信自己正走向末路。和所有村民一样,他对迷信的仪式笃信不疑。他会在旅行前施舍乞丐,在十字路口的圣母圣坛里留下钱币,在自己的孩子出生时朝婴儿吐唾沫。不过,和别的村民不同的是,他生来就没福,这事儿众所周知。他出生的那年庄稼欠收,枕头下连一个子儿都没有。据说,更糟的是有个远房姨妈把他从摇篮里抱起来,为这个宝宝如此漂亮,长着肥嘟嘟的、玫瑰色的小脸蛋而赞美天堂─这种话不能说,说了就会封死好命,所以他注定一生贫苦潦倒,会在不期然的时候被魔鬼制服、打残乃至带走,魔鬼的办法不一而足,但都十分吓人。
当然,魔鬼至今还没现身。但他想不出还有什么比老虎更吓人了。现在,他走到头了,三十九岁,婚姻幸福,五个子女,正走在拜见魔鬼的路上。他的所有努力─所有谨小慎微的预防和祈祷,扔给吉卜赛人、流浪马戏团和没了腿的士兵的无数钱币,孤身跋涉在孤零零的夜路上时画过的所有十字─如今全被这个简单的事实抵消了:这杆枪,就像霉运本身,是他带出娘胎的命,不管他的资历够不够,反正,注定是他举枪瞄准老虎。
和他的两个同伴一样,铁匠不知道将会面对什么。要是老虎只是长着大脚爪的狡猾小猫,撒旦─不管魔鬼长角、分蹄还是裹着黑披风─肯定会骑着老虎、绕着森林里喷火的山口飞旋,这都在他的意料之中。他当然希望他们压根儿别遇到老虎。他希望今晚能在家舒舒服服吃碗山羊炖菜,吃完了好和老婆做爱。
天气时阴时明。山坡在松树林间起起伏伏,他们爬坡时能听到马鹿踩断枯枝时传出的回响。前一晚下过一场冰雨,冰棱压弯了树枝,树林仿佛一夜之间化为纠缠的水晶。两条狗闷头往前,东跑西窜的,闻闻树干,不管在哪儿都能撒泡尿,它们似乎没有意识到此行的目的。爬山时,卢卡用他家的干草叉当手杖用,稳住自己的脚步,还在不停地说话:来年春天德国人要是杀过来,他就要涨肉价;在铁匠听来他实在有点吵。约沃在吃奶酪,还扯下几片喂狗,他骂卢卡是个龌龊奸商,就知道和敌人狼狈为奸。
山坡爬到一半高,两条狗兴奋起来了。它们急急忙忙地刨开雪地使劲闻,惊恐地呜咽叫唤。一摊摊黄色的液体融进雪地里,时不时还能看到东一堆西一堆的排泄物,更关键的是,小溪边冻成冰条的荆棘丛上钩着一些褐色的毛。约沃很有把握地对铁匠说,老虎肯定渡过这条溪。他们随着踪迹前进。他们跨过结了冰的水面,循着密集的松树林往上爬,穿过一条石头小径,阳光晒融了石头上的雪,之后遇到一处大石缝,他们不得不互相搭手,把哀号的狗绑在包袋上,才能越过去。铁匠想过劝他们掉头回村。他不能理解约沃的镇定和卢卡的坚定。
当他们在池塘边的平地上突然看到老虎时,天色已近黄昏,冰冻的池面明晃晃的,被阳光照了个真真切切。狗先看到它,或许,应该说感觉到了它,因为它大半个身子掩在树影里。铁匠看到老虎猛地蹿起来,耳朵贴紧脑袋,迎向两条狗而去,铁匠心想,自己很可能和老虎擦身而过却没发现。蛮勇的独眼牧羊犬率先冲向老虎时,铁匠胆战心惊,老虎一次又一次抽打狗,狗一次又一次地冲撞老虎,直到老虎如泰山压顶一般将狗摁倒在地。
约沃抓紧另一条狗,紧紧抱住它。他们站在池塘的另一边,看着老虎摧毁了无力反击的红毛犬。雪地上本来就有血迹,那是老虎先前在吃的东西,看起来像是猪肩胛,卢卡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块肉,抓紧干草叉的手攥得更紧了。
后来,卢卡和约沃会在村子里传颂铁匠的事迹,赞美他的勇气和决心。他们会谈起他如何英勇地抬起长枪,架在自己肩膀上。一遍又一遍地,卢卡和约沃对村民们说起铁匠如何开枪,子弹射进老虎的双眼之间,顿时鲜血飙溅。老虎的惨叫声就像参天大树轰然倒下。但老虎是无法匹敌的:他们眼睁睁看着它站起来,纵身一跃,跳过池面,将铁匠扑倒在血泊中。只听雷鸣般的一声脆响,之后,一切都没了,雪地上只有铁匠的枪,还有一条死狗躺在冰池的对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