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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大火(第10/10页)

“怎么?”我缓缓地发问,“怎么能验证?”

“我从那不勒斯的一座山崖上纵身跳下,”他的声音毫无起伏,“跌到了谷底,但没有死。”

“那悬崖有多高?”我问,但他没有答。

“我的杯子一直都在,我用自己那套方法试验,想说服自己相信叔叔早晚会原谅我的。年复一年过去了,我突然发现我不再把杯子给那些我希望他们活下去的人们,而专给那些我认定他们会死的人。”

“为什么会这样?”

“我发现自己一直在寻找死者的陪伴,因为,在他们身边,我觉得迟早都会碰到我叔叔的。除非他永远不让我看到他。不过,我能看到刚刚死亡的人了,可以看到很多天。我用了很长时间才明白他们是什么,因为身为医生的我是看不到他们的,医生不可能看到死者。但我相信,这是叔叔故意让我看到的,我开始看到他们孤零零地站在田野里,在墓地旁,在十字路口,等待他们的四十天过去。”

“为什么在十字路口?”我问。

他有点惊讶,似乎没想到我如此无知。“十字路口是生命交叉的地方,生死交界之处。对那些刚死的人而言,那就是由生通往死的临界口。四十天一到,我叔叔就会在十字路口等他们。”

“墓地里的呢?”

“他们经常犯糊涂,不确定该往哪儿去。自然而然地,他们会跟随自己的肉身。一旦他们开始这样徘徊,我就去领他们。”

“怎么领?”

“一次领几个,”他告诉我,“到他们经常聚众流连的地方,每次领几个走。去医院。去教堂。有时会去矿井,因为他们会跌落。我把他们聚集起来,让他们在我身边等满四十天,再把他们送到一个十字路口,等我叔叔来把他们接走。”

“你现在也随身带了几个吗?”我问。

“我说的是真的,大夫。”听来,他有一丝失望。

我自己也觉得拿死者开玩笑挺可耻的,便又问:“既然他们最终会走向他,为什么你还要去领?”

“因为这样做会让他更省力,”不死人答道,“知道他们很安全,知道他们会按时出现。当他们四处飘泊时,时常会找不到回家的路,一旦迷失就会错过四十天的期限。之后他们就会很难被找到,他们自己也会渐渐心生恶怨惊恐,这种怨怼也会蔓延到他们所爱的生者那里。”他说得十分悲凉,仿佛正在谈论一群失落的孩童。“然后,生者也会用自己的方式参与进来。他们挖出遗体,再加祭祷;他们埋下死者的遗物;他们为死魂灵送去钱财。有时候这么做是有用的,死者会跟随我来到十字路口,哪怕已是死后经年。”之后,他又说:“坦白地说,那么久以来,我始终期盼叔叔原谅我的那一天。”

我坐在那儿陷入了深思,如果这是真的─显然不可能─那他确实琢磨出了一个好故事,把自己说得慷慨仁慈、乐善好施,但事实上,这种对他人的帮助终究是为了他自己。当然,我没有把心里话说出来。

我反而去问他:“为什么你对那些人说他们快死了?”

“那样,他们就可以早做准备。”他立刻回答我,“也势必会让大家省心省力。你知道,总会有一番挣扎的。但如果他们知道了─但凡他们动脑子想一想就能知道─有时候,就不用那么挣扎了。”

“可是,”我说,“吓唬垂死的病人看似不太公平啊─你把他们挑出来,让他们承受死亡的惩罚。”

“可是死亡不是惩罚啊。”他说。

“只对你是。”我突然恼火了,“就因为你已经不用死了。”

“你和我无法彼此理解。”他以前也这么说过一次,但每一次都显得耐心十足。“死去的人得到赞颂。死去的人接受爱戴。他们让生者有所留恋,有所继承。一旦你把什么东西埋进土里,大夫,你就永远知道去哪里找。”

我想说,活着的人也被赞美和爱戴。但这番争论已经够漫长了,他似乎也这么觉得。

“好了,大夫,”不死人的口气就像是吃完饭起身告退,“我得请求你放我出去。”

“我没办法。”我说。

“你必须。我需要水。”

“这不可能,”我说,“如果我有钥匙能放你出来,为什么到现在都不给你水喝?”其实我自己在心里反问自己,如果我有钥匙,我会不会让他出来呢?没说出口的心里话是:我很高兴他出不来,也就拿不走我的书,尽管我无法相信自己赌输了。就算现在他拿走我的书,我还是认为他赢得不正当。我说:“我在想,假设我相信你─也就是说我不信─你到这里来领我的病人前往坟墓,我要是放你出来,岂不是显得我很不负责吗?”

听我这么说,不死人哈哈大笑。“不管我在不在这儿,他们都会死的。”他说,“我不改变生死的路径─只不过让事情变得简单一些罢了。记住,大夫:咳嗽的男人,得肝癌的男人,还有看起来像消化不良的那个人。”

这像在玩赌谁死的游戏。我对他这么说,指望他再一笑了之,可他只是说:“大夫,你还要记住,下一次你还是欠我一本书。”

我在门边干坐良久,相信他是睡过去了。我站起来,继续夜间巡视,但是纳塔利娅啊,我坦白地跟你说吧,那天晚上他们都死了,一个接一个:咳嗽的,肝癌的,消化不良的,就按这个顺序走的。最后一人咽气时,神甫们已经回来帮我了,他们念了祷文,合上他们的眼睛,画了十字。剩下的重病患者们无不悲恸、恐慌,仿佛死亡也已降临到他们头上,他们不断地问我:大夫,还没有轮到我吧,是不是?

等我腾出空来去见不死人,却发现神甫们早就打开地窖门,趁着清晨让醉汉们出去了,他也就踪影全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