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大火(第9/10页)
“但是,你怎么可能还有这只杯子呢?”我问,“如果病人不会死,你必须把杯子打破?”
“啊,”他说,“我很高兴你问到这茬儿。每当有人打破了杯子,我的外衣口袋里就会有一只新的。”
“真够方便的。”我没好气地说,“你是想告诉我,隔着这堵石墙,你没办法向我演示那只无休无止、源源再生的杯子吧。”
“演示也不能证明什么,大夫,”他说,“你会说我只是个魔术师,又耍了一次戏法。我可以想象,你把杯子砸向地板,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只新杯子递给你,可以一直这么演示下去,最后你忍无可忍,甚至想不出更坏的字眼来骂我。满地都将是碎瓷片。不过,”迦沃·盖乐很和蔼地说完了这句话,“你凭什么就相信今晚你运气够好,还能打破杯子?”
尽管我不相信他,纳塔利娅,可我还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沉默了片刻,继续说道:“上帝作证,我太想喝水了。”我告诉他我对此无能为力,他说:“没关系,没关系。好,刚才说到我有了杯子,成了一名伟大的医生,能判定谁生谁死,我可以这么说,在那个年代,我俨然就是神医。一开始,来找我看病的都是村民农夫,有点小病小痛就吓得要死,因为他们不懂,所以才那么恐惧。有些人死了,有些人活下来;但让他们吃惊的是,经常有别的大夫说他们必死无疑,我却力排众议,坚称他们能活。他们大惊小怪、惶恐地对我说,我从没这么害怕过,怎么可能活得下去?最终他们都会安然无恙地来感谢我。我不会说错的,当然,只是在这个问题上;很快,那些人痊愈了,再也不怀疑了,相信自己能好好活下去,这也算是他们需要的一帖良药。”
“那是肯定的。”我说。
“千真万确。”迦沃·盖乐说,“随着时间推移,就连那些命定要死的人也称我为‘妙手神医’,他们说,你救过我姐姐,你救过我父亲,如果你都帮不了我,我知道自己注定要死了。我虽然很年轻,却变得很出名,忽然之间,工匠们来找我了,艺术家也来了─画家、作家和音乐家都有,接着是商贾们,再后来就是地方官、大法官和执政官,乃至王公贵族,甚至国王也召唤过我,他说:‘如果你救不了我,我会清楚自己命该如此。’六天之后,国王下葬,死的时候还带着微笑。我明白─哪怕我还没有亲身体验─当他们沿着死路走到我叔叔面前时,人人都有同等的恐惧,所有人的恐惧都很可怕。”
睡觉的人中间有人咳嗽起来,过了一会儿才平息,慢慢地用嘴呼吸起来。
“但是,最可怕的恐惧是不确定感,”迦沃·盖乐说下去,“当然,他们不确定自己何时去见我叔叔。但在所有的不确定因素中最要命的是,他们不确定自己是否该死心:尽力了吗?是不是够及时地发现了病恙?是不是找对了医生?是不是吃对了药?有没有正确地祈祷?”
我说:“所以他们才到这个地方来。”
不死人没有理会我的插嘴。“长此以往,借由他们的恐惧,我成为一个受人尊崇的伟大医师,举国上下无人不知的治愈师,治不好就决不收钱。”
“我从没听说过你。”我说。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他以处之泰然的语气说道。这有点不可思议。
“那么,医术既然如此完美,怎么会出错呢?”
“当然是因为我犯了个错误。”
“莫非是和女人有关?”
“是的─你怎么猜到的?”
“好像听说过这种事。”
“但你肯定没听说过我这种故事。”他有点喜滋滋地说,“这次讲的是真事。这次,由我亲自讲给你听。是的,是和一位年轻的女士有关,她的父亲是个富有的丝绸商,她的病来势凶猛,一病不起,医生们都说她死定了,没救了。可怕的高烧不退,颈部和后脑勺剧痛不止。”
“她的病是怎么回事儿?”我问。
“在那时候,疾病还没有五花八门的名称。”迦沃·盖乐说,“没有名称,病了就等于被死神带走了。那位女士本来马上就要成婚了。是她的父亲把我带去的,我明白,那意味着他可以安心了:他已经无所不试、尽力而为,他可以顺天意了。那位女士病得很重,非常害怕。但她没有放弃。哪怕她身边的所有人都想听到我说,放弃吧,这是宿命,但她不要,她不想从我这里得到任何预言,而是想让我明白,她不想死。”
我没有说话。
不死人继续说:“我给她喝了咖啡,看了看杯子里的纹路。很清楚:已然是向死的路了。每一粒咖啡渣都离她而去,她也真的是极其虚弱。但她不肯认命,即便我宣布了诊断,告诉她我从没有出错之后,她还是不认。她没有捶我,也没有喝斥我出去;相反,一连三个晚上都坚决不从死命,我只能尽我所能减轻她的痛楚。”他沉默了片刻,再接着说:“爱上她,我不需要用三天时间。一天就够了。但到了第三天,她靠愤怒勉强挺着一口气的时候,我还在那里,心中的绝望和爱意越来越强烈。她太虚弱了,当我让她把杯子打破时,我必须握着她的手腕去帮她,她得把杯子在床沿磕三下才能把杯子摔烂,可即便如此,那杯子碎得也很勉强。”
又沉默了片刻,他只是倚坐在墙角,无声无息地挪了挪身子。我说:“我估计,你叔叔肯定发火了。”
“发火了,是的,”不死人答道,“但还没有像后来那样震怒。他警告我了,这你猜得到。他说:‘你做的事很卑鄙,你背叛了我。但看在你还年轻,而且深爱着她,这一次我就当没看到,下不为例。’”
“好像挺宽容的。”
“何止是宽容。当然,事实也明摆着,我爱的人不是病倒一次那么简单,而是真的重病缠身。我们私奔了,想开始新生活,但那病又发了,和上一次一模一样。她卧病不起。我给她喝咖啡。我又看到了那样的咖啡渣,昭然若揭,真切得像一张车票或银行票据。但我还是帮她打破了杯子。要是没有她,我活下去还有什么意义?果然,叔叔又来了。他说:‘你是个傻瓜,根本不是我大哥的孩子。我纵容了你一次,但不会有第二次。从今天起,我不再需要你了,也不想再见你。你的死期将永不来临,你终生都将苦苦寻觅而不得。’”说到这里,不死人笑起来,我觉得大脑里充满了一种让人惊骇的沉寂。“你知道,大夫,”他说,“就是在那个时刻,我叔叔二话不说带走了我的女人,之后多年,我四处漂泊,一直以为这就是他所说的,我再也找不到她了,也觅不到像她那样的爱人了。但这样过了六七年,我就发现自己的容貌、双手、头发再也没有变化过。我开始怀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于是,我验证了自己的猜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