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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声随着晚风从远处传来,在这样的时候他的心头就像有个小鬼在乱跳。他挣脱地面上的一切束缚,一个人居高临下,越过沧海田野、莽莽林海,他看见黑乎乎的森林与田地。他掠过拥挤的小城周围的松树林,带着破碎的火烬,朝自家的屋顶奔去,驾驭着风暴朝那命中注定、熊熊燃烧的墙壁冲去。他看见人们被火烧得抱头鼠窜,发出魔鬼般的叫声,咒骂着狂怒的风暴。

有时候,他掌握着暗夜里一切妖魔鬼怪呼风唤雨的巫术魔力,像幽灵一样凝视风雨中家家窗户里安定的生活,以及难以言说的恐怖。有时候,他不再是凡夫俗子,而是感到超凡出世、如魔鬼般迷醉神往,蜷缩在暴风雨中一所孤寂的小屋外,斜眼打量着屋内的女人或者敌人。他会暗自庆幸自己隐身有术,这时候忽觉有人碰了碰他的肩膀,猛然回头,正与青面獠牙的死亡之神打了个照面——这真叫鬼撞上了鬼,逼人者反被人逼。

没错,还有一个睡美人的世界,这是漆黑夜里闪烁出的一丝微光。当狂风摇动小屋的时候,他已经从世界的另一头来到这里享受芬芳的快乐。他们神秘莫测的身体开始在他的胸中摇摆,可是在学校里,他碰到了指引各种欲望的导师——就是那些从双日城来的、长发盖脸的小子们。他们的一举一动都给这些年幼的、更加老实一些的孩子们莫大的刺激。因为双日城是个深受山区人生活影响的地区,那里的孩子们整夜都在大街上胡闹,每逢“鬼节”来临,他们都会跟着别的孩子们为非作歹,直至打得头破血流。

有一个德国男孩名叫奥托·克劳斯,他的鼻孔朝天,满脸长毛,眉毛也很长。他长着瘦长的腿,跑起来速度非常快。他说话的声音很沙哑,笑起来像个白痴。正是他让尤金见识了肉欲的美妙。学校里有个女孩名叫蓓西·本斯,她长了一头黑色的头发,个子高挑,年方13。他们常以她为示范的角色。奥托14岁,而尤金只有8岁:他们都在三年级读书。这个德国男孩坐在尤金的身边,老在书上乱涂乱画一些乌七八糟的东西,然后把那些猥亵不堪的图画递向过道另一侧的蓓西。

那个漂亮的姑娘看了,然后回头做了个淫荡的鬼脸,算是回答,并且轻蔑地朝自己线条优美、微微翘起的屁股上做了轻拍的姿势。奥托见状咯咯地傻笑起来,他把这个动作看成是她的默许。

蓓西的影子经常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上课的时候,他喜欢和奥托偷偷地在地理课本上乱涂乱画,想以此来取乐。他们在热带土著居民的插图上添加了下垂的乳房和夸张的性器官。他们还在小纸片上创作了下流的小诗,把老师和校长都编进了诗中。他们的老师是一位面色红润、瘦削的老女人,一双尖锐的眼睛老盯着你。尤金一见她,总会想起带着火绒的士兵。那个士兵要从三条狗的面前通过:一只狗的眼睛像圆圆的碟子;一只狗的眼睛像风车;另一只狗的眼睛像月亮。这个老师名叫葛露迪小姐。奥托利用她的名字写了以下两行粗俗的诗句:

老小姐葛露迪,

今儿个真快乐。

尤金捉弄的对象是校长。他的名字叫阿姆斯特朗,是一位体型偏胖、柔软、浮华的年轻人。他的衣襟上总别着一朵康乃馨,每次鞭打过一个不听话的学生之后,他都会习惯性地、文雅地捏起小花,凑到他敏感的鼻子前闻一闻,然后微闭厚厚的眼皮。尤金刚开始尝到了文艺创作的滋味,一时兴起连着写了好多韵律优美的句子,全都是侮辱阿姆斯特朗先生、他的祖宗、他和葛露迪小姐之间说不清的关系的。

他诗兴大发,都快着了魔,整天都埋头于诗歌创作中——写来写去都是那一套下流的主题。写完后他自己还不愿意丢掉,他的书桌里很快就装满了一团团的稿纸。有一次上地理课的时候,那位女老师把他逮着了。他一看见她气势汹汹盯着他时,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她把夹在课本里的一张纸给没收了,下课休息的时候又清理了他的书桌,把所有的歪诗都读了一遍,然后平静地让他放学以后去找校长。

“这是什么意思?你觉得她这是什么意思?”尤金嗓子干哑地悄声问奥托·克劳斯。

“哎呀,这下子你可逃不掉了!”奥托·克劳斯粗声地傻笑道。

全班同学都幸灾乐祸地等着瞧他的热闹。当他和他们的目光相接的瞬间,他们全都做出揉屁股的样子,一个个哭丧着脸,露出痛苦的样子来。

他自己内心十分难受。他最怕当众受到体罚,倒不是怕肉体疼痛,而是经不起这种羞辱。他从小就有这个毛病,一直没有改变。那些厚脸皮的孩子们表现出的满不在乎的样子令他羡慕不已,但是他却不想学他们:他们挨打的时候都会大声地号叫,目的是想让打人者手下留情。可是10分钟以后他们又会露出满不在乎的样子。他觉得自己怎能经受得了那个戴着小花的胖子的鞭打。到了三点时分,他一脸苍白地走进了校长的办公室。

阿姆斯特朗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正抿着一双薄嘴唇。一看见尤金走了进来,他把捏在手里的藤条在空中挥舞了几下。在他身后的办公桌上放着那些他写的侮辱师长的诗句。

“这些都是你写的吗?”他质问道,一边眯起了眼睛,想把这个可怜的犯人给吓住。

“是的。”尤金说。

校长又把藤条往空中挥舞了一下。他已经找过黛西好几次了,也在甘特家吃过饭。他记得清清楚楚。

“我有没有对不住你的地方,孩子,你为什么这么恨我?”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突然改变了口气,显得既委屈又宽宏大度。

“没……没有。”尤金说。

“你以后还写不写了?”他的脸色再次阴沉了下来。

“不……不写了,先生。”尤金回答道,声音都变了调。

“那就好,”这位上帝郑重地说,同时把藤条也扔掉了,“你可以走了。”

等他走到操场上的时候,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双腿在运动。

可是,啊,秋天多么勇敢。还有他们唱过的那些歌曲;万物的收获以及染了色的树叶;歌唱“今天放半天假”“高高飞上天”;还有一首跟火车有关的“呼呼经过火车站”;秋天醇美的日子,洞开的欲望之门,烟雾蒙蒙的太阳,枯干树叶落地的沙沙声。

“每一片小雪花的形状都与众不同。”

“好了不起!所有的雪花都不同吗,普拉特小姐?”

“所有的小雪花都不相同,大自然从来不会重复自己。”

“噢!”

本恩的胡子已经长了,他已经开始刮胡子了。他把尤金摔倒在皮沙发上,同他一起玩闹好几个小时,他喜欢用胡子茬去扎弟弟的嫩脸。尤金尖声地直喊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