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涅丝的必死(第4/7页)

与以往的昆德拉一样,“田园”这个词在他的笔下是“无法理解”的词,也就是说充满了歧义以及层出不穷的外延。我想能够从中分辨出两大平面,在作品中具有截然相反的两类价值。一侧是正面的田园牧歌(大写的),这是出自于完全纯洁的精神,是根植于共产主义的理想的;它主张建立一个统一和透明的世界,超越存在的普通界限,称为不同个体欢悦的融合;这种田园牧歌的特点就在于抛弃并且摧毁一切阻碍它构筑这个世界的东西。然而正是在这样的摧毁之中诞生另一类田园牧歌,因为千真万确,另一类的田园牧歌正是建立在放弃田园牧歌以及逃离田园牧歌王国的基础之上。与第二类田园牧歌相联系的是边缘和忘却。这是一种完全私人化的和平,暗含着某种孤独和逃避。

在《不朽》中,这种关于田园牧歌的主题似乎又一次地出现在作品中,但是值得我们注意的是这次的主题有着与先前截然不同的地方。首先,作为正面田园牧歌手段与形象的政治上的乌托邦不再具有相同的完整倾向;它继续存在于保罗的思考之中,通过他对一九六八年“五月风暴”的怀念而实现,但是这已经是一种死去了的参考,我们甚至可以说,是正面田园牧歌的尸体。在这里,我们已经完完全全地处在意识形态之后的世界里,是超越历史的。雅罗米尔式的革命激情,激起弗兰茨(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里)热情的“伟大的进军”都失去它们的真正魅力之所在;它们的田园“价”接近于零。

总之,地平线被抹去了。上帝和马克思都死去了,还有他们将世界变得超越世界本身的愿望。我们进入折回自我的新世纪,主张差异和个人解放的权利。过去高喊党的口号和允诺给劳动者一个美好未来的高音喇叭让位于每天播报天气预报和炫耀个人生存幸福的晶体管收音机。小说里,布丽吉特正是这幸福新一代的旗手。

然而,路德维克遭遇的意义(或者说意义之一)——同样也是托马斯和特蕾莎的——正在于摆脱群体的束缚,回到像《生活在别处》里的那个中年男子那样的孤独状态,“完全沉浸在自我之中,沉浸在纯私人的娱乐和自己爱看的书中”。换句话说,也就是切断与“我们”的一切联系,回到孤独的“自我”,保持距离,不需要向谁汇报,没有任何束缚。因此,乍一看,在这种以这些人物为旗手的“私人的”田园牧歌和由布丽吉特、贝尔纳和洛拉组成的世界——这个世界同样也是以“我们”的贬值与自我的绝对至上为特征的——之间存在着某种关系。

但这是一种欺骗人的关系,而且我们可以说《不朽》所关注的要题之一正是在于揭示并且深化这份含混不清,通过小说本身的手段,也就是说通过对于生存本身所引起回响的各种情境的“沉思性的追问”来实现。为《不朽》里各类人物布下的陷阱,正是自我的陷阱,是私人的田园牧歌的陷阱。

从这个角度来说,当然不无矛盾之处,小说的发现之一正是揭示了自我——远非自由与和平的领地——是一道大门,通过这道大门超越与完满的欲望仍然于存在中——哪怕这存在已经献身于社会政治的或是宗教的宏伟计划——继续发挥作用。自我,换句话说,是正面的田园牧歌的新面孔。

在这种田园牧歌中,正如就在不久以前它能够根植于共产主义乌托邦或“反文化”的亚当主义(见《笑忘录》中爱德维奇部分)一样,对于自我的崇拜——突出个性的趋势和个人的充分发展——保留了以往的主要特征。第一点就是对于界限的拒绝,以“对于不朽的欲望”的形式出现,因为,自我和革命梦想一样,是不能忍受结束的:它的动因就在于永远地超越一切称之为界限的东西和摧毁有可能以某种方式阻碍生存的一切。然而,人的自我时不时遇到的阻碍生存并且表现为最近的界限的恰恰是他自身的必死性。如何接受这一点呢?如何竭尽全力地维持超越死亡的生存呢?“人不知道自己必然会死”,歌德对海明威说。自我正是我们心里这种想要超越最终界限的欲望,而不朽就是自我的田园牧歌。尤其值得指出的是不朽的现代沦丧,这种“小的不朽”,它是在一个记忆和历史不复存在的世界里产生超越死亡的欲望的惟一形式。“在现代的状况下”,汉娜·阿伦特写道,“实在难以相信还有人会如此认真地向往尘世间的不朽,因此也许我们有理由相信我们看到的更是一种虚荣心。”

另一个使得自我从田园牧歌计划中凸显的特点是对一切叛离的仇恨。自我不能忍受不被爱,不能忍受不作为惟一的存在而存在。在这点上,它不仅需要别人,而且在竭力——正如革命一样——将所有人控制在自己的掌中。因此,肯定自我——尽管表面上看起来很矛盾,但只是表面上的矛盾——就是投身于人群。一方面,我之所以是我,那是在别人看待我的目光中,是在别人给我的名字中,是在别人身上映射出的我的形象中。如果没有我赋予他人的这种肯定“我”的身份的权力,我的存在将只削减为几个手势和几根线条的偶然的组合,而手势与线条本身是不具任何意义的,也不属于任何个体。自我,总而言之,就如同地铁站里的一条长廊,乞丐聚集在那里争夺行人的几个生丁:争夺他们的欣赏与爱情。但是从另一方面来说,自我也像是——正如小说开始时阿涅丝走的那条林阴大道一样——广阔的战场,因为别人同时也是我们的敌人,他们的存在使自我的存在经常处于危险境地,并且一直在对抗着自我的独特之处;从这个角度上说,别人应该被打倒、缩减、限制,这样自我才能完全地、没有争议地、纯洁地进行统治。

战胜死亡的欲望,凌驾于一切人之上的欲望,自我于是只能是行进中的理想,永远需要重新肯定与重新建立,就像不久以前的革命。这就是为什么洛拉和贝蒂娜——雅罗米尔式的女主人公——的生活是永远不能退缩的战争,是抵抗与征服并进的战争,为了保留自我的完整性,她们在不断地将界限往后一推再推。

我们已经远离了路德维克和托马斯追寻的荒漠。“回”到自我,不再是逃到可以释放自我的安宁和边缘,不再是离开舞台、远离人群,躲避人群对我们的伤害;此时回到自我应该是来到集市上,将我陈列在所有的目光中。因为它属于正面田园牧歌的世界,归根结蒂,现代的自我世界仍然是一个极权的世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甚至比另一类的田园牧歌更加有害,因为在这个自我的世界之外已经没有任何根基了,也没有任何它可以为自己进行辩解的“超越”的必然性。这是一种“历史行将结束时”的极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