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涅丝的必死(第5/7页)
这个发现,是由阿涅丝来进行体验的。在《不朽》中,她是反正面田园牧歌的“开启者”,也就是说,正如《玩笑》中的露茜或是《笑忘录》中的塔米娜一样,她暂时离开了,坠入田园牧歌之外,并且在这不在场中找到了真正的惟一的安宁与和谐。
这样一种变化从小说一开始就已经出现端倪。阿涅丝为林阴大道的混乱和丑陋所震惊,开始时感到的是一种带有恶心的仇恨;可是关于父亲的回忆立刻将她从这仇恨中释放出来,她发现得到拯救的惟一办法就是:“与他们分道扬镳。”
“我不能恨他们,因为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将我和他们联系在一起;我们之间没有任何共同点。”当天晚上,她又重新体验到了这种感觉,“她越来越经常地体验到这种奇怪而又强烈的感觉:她与这些长着两条腿,颈上顶着个脑袋,脸上长着张嘴的生物之间没有任何共同点”,她不再觉得自己是“他们当中的”一员。
可是这种感觉,拿它该怎么办呢?阿涅丝立刻问自己。“如何在这样一个与自己格格不入的世界里生活?怎么和这些人生活在一起呢?既然自己已经不再把他们的痛苦和欢乐当成自己的欢乐和痛苦,既然已经不知道如何成为他们当中的一员。”
对于这个问题(这个问题始终贯穿着昆德拉的作品),第一种答案当然是斩断和他人的一切往来,和阿尔塞斯特一样,在“这地球上找一处远离尘嚣的地方”,可以回到自我,忘却他人。这种方案我们可以称为是浪漫的解决方案,是夏台尔顿或《一个孤独漫步者的遐想》中的让-雅克:“既然我只有在自己身上找到安慰、希望和安宁,我就只能并且只愿意关注自己。”
但是,阿涅丝意识到“但是远离尘世远离人群的地方并不存在”,而可怜的卢梭,如果他今天仍然躲到他那安静的圣皮埃尔小岛上,躲到比埃尔湖的中央,他会有电话,他会听到他收税员的邻居家传来的电视声,而他家花园的灌木丛里挤满了准备用摄像机使他不朽的读者。在这个“意象学家”的时代,这个普遍联系和快速镜头的时代,修道院彻底消失了。哪怕奇迹存在,在不知什么地方还存在着一座修道院,在世界的另一头,躲在那里品尝“与自己灵魂对话的甜蜜”又有什么用呢?因为灵魂本身只能提供一种孤独的幻觉?甚至躲避在小岛上的让-雅克也仍然是并且更是生活在社会里,生活在形象的自我、所有人注视下的自我和与所有人斗争的自我组成的集市中。“尘世上的一切对我而言都结束了。”他承认,但是所有的一切都能够重新开始。“上帝是公平的;他要我承受痛苦;他知道我是无辜的。(……)就随他们去吧,随命运怎么安排;让我们学会毫无抱怨地承受;结束之时所有一切都会回到正常的轨道上,我迟早也会如此。”不管这位漫步者有多么孤独,他的《遐想》仍然是他投入不朽之役的武器。
总而言之,自我不再能是“与人类脱离”的避处,甚至恰恰相反,以至于对于阿涅丝而言只有一种脱离人类,“不再是他们当中的一员”的真正办法:那就是与她自己决裂,废弃定义她那个自我,使她变得可见、可确认、可命名,使她成为别人的同谋,痛苦地成为别人所折磨的那一切。如果说洛拉是捍卫自我的斗士,那么阿涅丝可以说是自我的叛离者。
因此,尽管这姐妹俩具有某些相近的特征,也会经历某些相近的场面,可是她们之间的对立使得这些相似之处具有完全不同的意义。因此,尽管姐妹俩都有戴墨镜的习惯,对于洛拉来说,她戴墨镜是为了增强她那张脸的存在,而阿涅丝则完全是为了隐藏或是为了抹去那份存在。还有那两个非常色情的场面,洛拉和阿涅丝都被两个男人夹在中间,并且被他们脱去衣服。洛拉的这个场面发生在地铁的过道里,两个流浪汉抓着她的手,撩起她的裙子,让她在行人中跳舞。阿涅丝的场面发生在饭店的房间里,鲁本斯和他的朋友分别站在她的两侧,看着她镜中赤裸的身体。这两个场面的相似性是显而易见的。但是其中蕴含的一切都是相反的,地点(一边是喧闹的公共场所,而另一边是私密而安静的)、色彩(滑稽的和静默的),尤其是两个女人的态度:洛拉张开双臂,冲着人群微笑;阿涅丝则护住自己的乳房,无动于衷地望着镜子,其他什么也不看。
姐妹俩还都有一个胜过任何言语的手势。在洛拉这里,是将双手放在胸前,然后向前掷出,与在她之前的贝蒂娜·冯·阿尼姆一模一样,这是“不朽欲望”的具体表现,也就是说是存在的扩张,是将她的自我扩大到超过她自我的无限之中;就好像她通过这个手势是要胜利地展现她的面孔,并且扫清眼前一切有可能出现的障碍,就像她是在用手推开世界的另一面,从而减轻她的自我,让她的自我展翅飞翔。(引导阿涅丝死亡的那个意图自杀的年轻姑娘也有相似的手势,“站在马路中央,(……)张开双臂,仿佛在跳芭蕾。”)至于阿涅丝,她在跳舞的时候也有着同样的舒展双臂的动作,可是她伸出双臂后立刻就在面前交错开去,遮住自己的脸。鲁本斯在这个动作中读出她的羞耻心,读出她避开目光和与外界割断联系的愿望;我们也可以这样看,但对于阿涅丝来说,这也许仍然是同一回事,她折回自我,抓住自己的灵魂,并且保持灵魂与身体的对立,仿佛如此牢牢抓住就可以不再飞走。这个手势,我们可以称为阿涅丝必死的手势,它表达了一种拒绝,拒绝自己的形象,拒绝穿越自己的界限,更表达了一种自我消失的欲望。
因为消失是阿涅丝一生的追求,就如阿涅丝的父亲在撕毁平生那些照片时一样,父亲也是要消失,死后不再为任何人所见。自我的消失,“灵魂”的消失,她身上一切残留的田园牧歌的痕迹的消失,不朽欲望的消失。与用“加法”努力培植自我特性的洛拉正相反,阿涅丝用的是抛弃的方式,使她的自我越来越稀薄,减掉身上以定义她的名义使她看上去像所有人一样的东西。“不再是他们当中的一员”,脱离他们,就是将自己减到最少:不再有名字,也没有脸,没有任何手势,不再从自己的形象中认出自己。
阿涅丝的这种方法让人想起瓦雷里笔下的自恋男子,他在喷泉池中惊异地看到“那位先生”,宣布自己与他毫无共同之处。这种自我的陌生感以及偶然特性将瓦雷里的自恋与纪德式的自恋区分开来,瓦雷里的自恋表现为对任何特性的拒绝,通过一种系统化的消失:“他说话的时候,(泰斯特先生)从来不抬起手臂或伸出手指:他早已杀死了他的傀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