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第6/7页)

“你不叫我里奥啦?”

“好吧。里奥。不,你更喜欢狂野些的东西。但你看到了,只有小心地控制培育,有些品种才能存活。”

布罗茨基肃穆地看着柯林斯小姐正在抚摸的叶片。然后他说:“你还记得吗?每个周日早晨,我们一起在普拉加喝过咖啡之后,常常去那家书店。那么多旧书,不管转到哪里,都那么狭窄,满是灰尘。你还记得吗?你老是不耐烦。但我们还是常去,每个周日,在普拉加喝过咖啡之后。”

柯林斯小姐沉默片刻。然后她轻轻笑了笑,又开始慢慢地走了起来。“那个蝌蚪人。”她说。

布罗茨基也笑了。“蝌蚪人。”他重复道,点了点头。“没错。假如我们现在回去,他或许仍旧在那儿,桌子后面。蝌蚪人。我们有没有问过他的名字?我们从未买过他的书,但他总是对我们彬彬有礼。”

“除了那天早晨,他冲我们大喊大叫。”

“他冲我们大喊大叫过吗?我不记得了。那蝌蚪人一直彬彬有礼。不过我们从未买过他的书。”

“哦,是的。有一次我们进去,那天下着雨,我们很小心不让水滴在书上,我们在门口甩了下外套,但他那天早上脾气很不好,就大声责骂了我们。你不记得了吗?他冲我大喊,说我是英国人。哦,是的,他非常粗鲁,但就只是那天早晨。接下来的周日,他好像忘记这事了。”

“有意思,”布罗茨基说,“我不记得了。蝌蚪人。我一直记得他很害羞,还很有礼貌。我不记得你说的这件事了。”

“或许我记错了吧,”柯林斯小姐说,“或许我把他和其他人弄混了。”

“应该是的。蝌蚪人,他总是那么恭敬,不会做这样的事情的。只是因为你是英国人就责骂你?”布罗茨基摇了摇头,“不,他总是很尊敬人的。”

柯林斯小姐又停了下来,一时间,她被一簇蕨草吸引住了。

“那时候许多人,”她终于开口说,“他们都是那样。很礼貌,很坚忍。他们总是千方百计与人为善,牺牲所有,然后,突然有一天,毫无缘由地,天气呀,或是其他什么的,都会让他们勃然大怒。然后又恢复正常。许多人都那样。比如安德热,他就是那样。”

“安德热是个疯子。你知道的,我在什么地方看到过,说他死于一场车祸。是的,我看到过,在一份波兰报纸上,就在五六年前,死于一场车祸。”

“太惨了。我猜那时代的许多人现在可能都过世了吧。”

“我喜欢安德热,”布罗茨基说道,“我在一份波兰报纸上看到的,只是一笔带过,说他死了,是一起公路事故。太悲惨了。我回想起了那一个个夜晚,我们坐在旧公寓里,用毯子裹起全身,一起喝着咖啡,四周到处都是书和报纸。我们谈天说地,聊音乐,侃文学,一个小时接着一个小时地聊,看着天花板,不停地聊啊聊。”

“我常常都想去睡了,但安德热却从不肯回家。有时候他会待到天亮。”

“没错。假如他辩不过我,输了的话,那他就不肯走,直到他认为自己赢了为止。那就是他为何会待到天亮的原因。”

柯林斯小姐笑了笑,然后叹了口气。“听到他死了,多难过啊。”她感叹道。

“不是那个蝌蚪人,”布罗茨基说,“是那个美术馆的人,是他在喊。一个怪人,总是假装不认识我们。你还记得吗?即使在《拉夫卡迪奥》演出之后的日子里也是。服务员和出租车司机都想跟我握手,但我们去美术馆的时候,却什么都没有发生。他看着我们,表情像块石头,一直都是那样。然后,到后来,境况越来越糟糕的时候,我们进去,那天还下着雨,他冲我们大喊。他说,我们弄湿了他的地板。我们以前总那样的啊,只要下雨,多年来一直那样啊,弄湿他的地板,过了这么些年,他厌倦了。就是他大喊,说你是个英国人,是他,不是那个蝌蚪人。那蝌蚪人总是很尊敬人的,自始至终都是。那蝌蚪人和我握过手,我记得的,就在我们离开之前。你还记得吗?我们去了书店,他知道那是最后一次了,他从桌后走了出来,和我握了握手。那时候,还没有多少人想和我握手,但他却握了。他很尊敬人,那个蝌蚪人,总是那样。”

柯林斯小姐用一只手挡住双眼,看向花园的远方的一角,然后她又开始慢慢走起来,说道:“能拥有这些回忆真好。但我们不能活在过去。”

“但你还记得,”布罗茨基说道,“你还记得那个蝌蚪人和书店。还记得那橱柜吗?门坏掉的那个?你全部记得,跟我一样。”

“有些事情我还记得。其他的那些,我已经忘记了,遗忘总是不可避免的。”此时她的声音警觉起来。“有些事,尽管也是在那时发生的,最好还是忘记吧。”

布罗茨基若有所思。最后,他说:“或许你是对的。过去,发生的事儿了太多了。我很惭愧,你知道我很内疚,就让我们结束吧。让我们结束过去。我们挑选个宠物吧。”

柯林斯小姐继续走着,这会儿已经先几步走在布罗茨基前面了。过了一会,她又停了下来,转身对着他。“今天下午我会在公墓和你见面,假如那是你希望的话。但你不能把它当作什么。那并不意味着我同意养宠物或者其他任何事情。不过我看得出你在为今晚担心,希望和其他人谈谈你内心的焦虑。”

“过去这几个月。我看到了那些蟊贼,但我坚持,再坚持,做好了准备。假如你不回来,一切都毫无意义。”

“我只答应今天下午见你一小会儿。或许半个小时吧。”

“但你会考虑的。在我们见面之前,你会考虑的。你会考虑的。宠物,一切。”

柯林斯小姐转过身去,对着另一株灌木端详了许久。最后,她说道:“好吧。我会考虑的。”

“你明白那对我意味着什么吧。多么艰难啊。有时候,太痛苦了,我真想一死了之,但我这次坚持了下来,因为我看到了出路。还当乐队指挥。你得回来。会像从前一样的,甚至可能更好。有时候很痛苦,那些蟊贼,我再做不了什么去证明了。我们从未有过孩子。所以我们养宠物吧。”

柯林斯小姐又开始往前走,这次布罗茨基走在她身边,严肃地凝视她的脸。柯林斯小姐好像又要说什么,但就在这时,帕克赫斯特突然在我身后说道:

“我从未跟他们掺和在一起,你知道。我是说,他们用那样的方式开始谈论你的时候。我甚至没笑,连微笑一下都没有。我根本不掺和。你也许以为我只是说说而已,但这是真的。我讨厌他们,讨厌他们那样子。还有那驴叫似的声音!我一进门,就又会听到那驴叫声!他们甚至连一分钟都不肯施舍,连六十秒都不给我,让他们瞧瞧我已变了。‘帕克斯!帕克斯!’哦,我讨厌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