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第5/6页)

“瞧,”我说道,“你们一直都这么客气。但现在,请你们让葬礼继续吧。”

“再来一块吧,瑞德先生。我们只有这些能招待您了。”孀妇又将那包糖推到我面前。

就在这时,我突然意识到:就在这一刻,那孀妇对我充满了最强烈的痛恨感。没错,我意识到,尽管他们都很客气,但几乎所有在场的人——包括矮胖男人——都痛恨我的出现。说来也怪,在我脑中掠过这一念头的刹那间,一个声音从我身后响起,那声音不大洪亮,却十分清晰:

“他有什么了不起的?这是属于赫尔曼的时间哪。”

一阵不安的吵嚷声骤然响起,至少有两个惊讶的声音问道:“谁说的?”那位白发先生咳了咳,接着说道:

“在运河边上走走也很美呢。”

“他有什么了不起的?把一切都打乱了。”

“闭嘴,你这个笨蛋!”有人反驳道,“你可真会挑时候给我们丢脸。”

一些人发出低沉的声音,赞同此人说的最后那句话,但就在这时,第二个声音开始喊出带有攻击性的话语。

“瑞德先生,请吧。”孀妇又将那包薄荷糖推向我。

“不用了,真的……”

“请吧,再吃一颗。”

人群后面,有四五个人开始了一场激烈的交谈,其中一个声音喊道:“他对我们太过分了。萨特勒纪念碑,太过分了。”

随后,越来越多的人开始互相叫嚷,我感觉一场大规模的争吵即将爆发。

“瑞德先生,”矮胖男人弯下腰来对我说,“请别理他们。他们总是丢家族的脸。总是这样。我们为他们感到惭愧。哦,是的,我们很惭愧。请不要在意他们,否则我们会更加羞愧。”

“可是,肯定……”我想站起身,却感觉有人又把我压了下去。接着,我看到孀妇用一只手抓着我的肩膀。

“请放松,瑞德先生。”她尖声说道,“请用完您的点心。”

此刻,愤怒的争吵声此起彼伏,人群后面有些人似乎在相互推搡。那孀妇继续按着我的肩头,一脸高傲地蔑视着人群。

“我不在乎,我可不在乎,”有一个声音喊道,“我们最好改变现在的生活!”

更多人开始推搡,一个胖胖的年轻人挤到了前面。他的脸很圆,此时显然十分激动。他盯着我,然后开口喊道:

“你就这样来了,好啊。站在萨特勒纪念碑前面!笑成那样!然后你就一走了之。但对我们这些生活在这儿的人来说,却没那么简单啊。萨特勒纪念碑!”

圆脸年轻人看起来不像是个惯于大胆言语的人,而他的真挚情感看起来也不容置疑。我稍感吃惊,一时竟无法作答。接着,圆脸小伙子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指责,我发现内心中有些东西妥协了。我意识到,无论如何,不可辩驳的是,我确实错误地估计了昨天选择在萨特勒纪念碑前面拍照的影响。然而在当时,它看起来无疑是给这座城市的居民发出恰当暗示的最有效的方法。当然,我对这其中的利弊一直太在意了——我还记得那天早晨吃早餐时,自己如何坐在那里,小心翼翼地衡量这些利弊——但现在我明白了,萨特勒纪念碑事件不会不了了之,事态的发展很可能超出了我原先的猜测。

在那个圆脸年轻人的鼓动下,更多的人开始朝我喊叫。其他人试图制止他们,但并没有预料中的那么迫切。接着,在这一片叫喊声中,我听到了一个新的声音,轻柔地在我肩膀后面响起。那是个男人的声音,既温文尔雅又沉着冷静,我隐约觉得这声音似曾相识。

“瑞德先生,”那声音说道,“瑞德先生。音乐大厅。您真的该走了。他们都在那里等着您呐。真的,您得留出足够的时间检查设备,还有环境……”

随后,又一阵异常嘈杂的争吵声在我面前爆发,一下子盖过了这个声音。圆脸年轻人指着我,反复不停地说着什么。

接着,突然间,人群寂然无声。起初,我以为哀悼者们终于平静了下来,等待我开口说话。然而,我发现圆脸的年轻男子——没错,还有每个人——都盯视着我头顶上方的某处。过了几秒钟,我才想到转过身,看见布罗茨基站在我头顶正上方的一座坟墓上。

或许是因为我抬头看着他的缘故——他微微前倾,在广阔天空的映衬下,我看到了他颌下的大部分——从他身上透出某种令人惊愕的威严。他站在我们上方,双手在空中张开,如同一尊巨大的雕塑赫然耸现。事实上,他俯视着面前的人群,就像在开始指挥前的几秒钟里审视乐队那样,和我想象中的样子几无二致。面对刚才在他面前失控的情绪,他身上散发出了一种奇异的威严,仿佛他可以随意令其爆发或者平息。沉默持续了一会儿。接着,一个孤零零的声音喊道:

“你想干吗?你个老酒鬼!”

也许此人是想凭这一喊引发新一轮的叫嚣。然而,无人对此做出反应,仿佛都没听见。

“你个老酒鬼!”那人又试了一次,但声音中的坚定已经荡然无存了。

接着,所有人都静静地盯着高高在上的布罗茨基。仿佛又过了几个世纪的时间之后,布罗茨基说道:

“如果你们想那样称呼我,没关系。我们就等着瞧。等着瞧,看清楚我是谁。在未来的这些天,这几周,这几个月里。我们等着瞧,看清楚我是否就只能是那样了。”

他不紧不慢地说着,冷静却又不失最初的威严。哀悼者们继续凝视着他,仿佛被下了咒似的。接着,布罗茨基温和地说:

“你们所爱的人去世了。这是个宝贵的时刻。”

我感觉他雨衣的下摆拂过我的后脑,我意识到,他朝那位孀妇伸出了手。

“这是个宝贵的时刻。来吧。抚慰你的伤口吧。它将永远留在你的生命里。来抚慰它吧,尽管很痛,血流不止。来吧。”

布罗茨基走下坟墓,手仍向孀妇伸着。她恍恍惚惚地抓住了他,然后布罗茨基将他的另一只手放在她身后,慢慢地开始将她领回敞开的墓穴边。

“来吧,”我听到他轻轻地说,“现在,来吧。”

他们慢慢地走过落叶,遗孀再次走到墓穴边,低头看着棺材,抽泣起来,布罗茨基小心地抽身退开一步。这时,其他许多人也哭了起来,我发现,一切很快就如同我到来之前时的样子了。那一刻,不管怎么说,所有人的注意力都从我身上转移开了,我决定趁此机会溜走。

我悄悄起身前行,还没走过几座坟墓,这时我听到有人走近身后。一个声音说道:

“没错,瑞德先生,现在正是您去音乐厅的大好时机。谁都无法预测还会有什么样的情况需要调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