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第6/6页)

我一扭头,认出那个人是佩德森,就是我第一天晚上在电影院遇到的那位年长的议员。另外我也听出,刚才我从肩膀后面听到的那个轻柔的声音就是出自他口。

“啊,佩德森先生,”他与我并肩齐走,我便说道,“我非常高兴您提醒了我去音乐厅的事情。我得承认,刚才那儿的情绪如此高亢,我已经忘记时间了。”

“没错,我亦如此,”佩德森轻轻笑道,“我也要去参加会议。不算太重要,但不管怎样,它和今晚有关。”

我们走到公墓中央一条蜿蜒的绿草小径上,在这里停下脚步。

“或许您能帮我,佩德森先生,”我环顾四周说道,“我安排了一辆车送我去音乐厅,它应该已经在等我了,但我却不知道该如何回到那条小路上。”

“我很荣幸能为您引路,瑞德先生。请跟我来。”

我们又走了起来,距离下方我与布罗茨基一同前去的那个山坡越来越远。此时,太阳已经低垂在山谷上,墓碑投射出的影子明显已经变长了。我们继续走着,我感觉至少有两次佩德森想对我说些什么,但他随后又改变了主意。最后,我实事求是地对他说:

“刚才那群人里,有些人好像特别激动,我是指对我在报纸上的那些照片。”

“呃,您瞧,先生,”佩德森叹了口气,“那是萨特勒纪念碑。如今,马克斯·萨特勒在人们心中的影响仍然像从前那样根深蒂固。”

“我想,您也有些意见吧。我的意思是,对我在萨特勒纪念碑前拍的那些照片。”

佩德森尴尬地笑了笑,避开我的目光。“我该怎么解释好呢?”最后他说道,“外人很难理解啊,即便是像您这样的行家。马克斯·萨特勒——为什么这个人,还有他在这座城市的历史中那一整段的故事,对这里的人们具有如此重要的意义,实在叫人搞不清楚。理论上,它不足以成为意义重大的事啊。是的,没错,那差不多已经是一个世纪前的事情了。但是您瞧,瑞德先生,您无疑已经发现,萨特勒在本地居民的想象中已经占据了一席之地。可以说,他的影响力已经变得神乎其神了。有时他令人害怕,有时他令人厌恶。而在其他时候,有关他的记忆又受人崇拜。我该怎么解释好呢?让我这样说吧。我认识的一个人,一个好朋友,现在已经上了年纪,但生活得还不算赖。他在这儿深受人们的崇敬,仍旧在市政活动中发挥着积极的作用。生活得根本不算赖。但这个人时不时地就会回首往昔生活,琢磨自己有没有可能让某些东西溜走了。他会想,如果自己,呃,少一些懦弱的话,会怎样。少一些懦弱,多一些激情?”

佩德森轻声一笑。前面的小径蜿蜒曲折,我看到了前上方公墓的黑色铁门。

“接着,他可能会——您知道的——开始回忆,”佩德森继续说道,“回忆起年轻时的某些关键时刻,在现在的生活方式固定之前。他可能会想起,比方说,某个女人试图勾引他的时刻。当然,他不会允许那种事情发生,他太循规蹈矩了。或者说是胆小。或许他那时太年轻,谁知道呢?他想,如果当初他选择了另一条路,如果他对……对爱和激情能够更自信一些,生活又会怎样。您知道那回事的,瑞德先生。您知道老人有时做梦的方式,他们心想,假如自己在某些关键时刻选择了另一条路,生活又会怎样。呃,一个城市,一个社会,也会如此啊——不时地回望过去,回想历史,扪心自问:‘会怎样呢?我们会变成什么样子呢?假如我们当初只要……’啊,假如我们当初只要怎样,瑞德先生?让马克斯·萨特勒带我们抵达他的希望之邦?那我们现在会不会完全是另外一副模样了呢?会不会成为一座像安特卫普那样的城市?或是像斯图加特?我真的不这么认为,瑞德先生。您看,这座城市有某些东西,某些根深蒂固的东西。它们永远也不会改变,再过几代都不会改变。切实地说,萨特勒无关紧要。他只是个怀有狂野梦想的人,改变不了什么实质性的东西。我那位朋友也是如此。他已经定型了。任何经历——不管有多么重要——都无法再改变他了。瑞德先生,我们到了。您走下这些台阶,就会回到小路上了。”

穿过公墓高高的铁门,我们站在一座精心布置的大花园里。佩德森指向我左手边篱笆的方向,我看到篱笆后面有些石头台阶蜿蜒向下。我犹豫了一会儿,接着说道:

“佩德森先生,您一直都非常客气。但请允许我向您保证,不论何时,但凡我可能做出了错误的判断,我都不会刻意逃避。不管怎样,先生,这是我这样身份的人必须要妥协的。也就是说,不管在哪一天,都会有人要求我做出许多重大的决定,而事实上,我最好的应对方法就是尽可能衡量当时现有条件的利弊,而后采取行动。是的,有时我会做出错误的估计,并因此内疚万分,这是不可避免的。如若不然又会怎样呢?长久以来,我一直这样妥协着。正如您可见,这种情况一旦发生,我唯一关注的事就是如何才能在第一时间里尽快弥补错误。所以,请您千万坦白相告。如果您觉得我在萨特勒纪念碑前摆姿势拍照是个错误,请您坦言。”

佩德森看起来很是不适。他回头注视着远方的一处陵墓,然后说道:“呃,瑞德先生,这只是我的个人看法。”

“我非常乐意聆听,先生。”

“呃,既然您这样问了,那我就说了。是的,先生。说实话,今天早上看到报纸时,我感到相当失望。在我看来,先生,正如我刚才解释过的,这座城市其实在本质上并不能包容萨特勒的极端行径。正是因为他如此的遥不可及,才吸引了某些人,成为了本地的一个神话。若是再次把他塑造成为真正的希望……先生,说句实话,这里的人们会恐慌的。他们会退缩。他们会突然发现:自己一直抱着那些已知的事物死死不放,就连它们已经带来了深深的痛苦也毫不介意。您刚才征询我的看法,先生。我觉得,将马克斯·萨特勒引入讨论,已经严重危害到了进步的可能性。不过,当然啰,还有今天晚上。最后,一切将取决于今晚,取决于您所要说的话,还取决于布罗茨基先生的表现。正如您所指出的那样,没人比您更擅长收复失地了。”一时间,他好似在默默自忖。接着,他神情严肃地摇了摇头。“瑞德先生,您现在所能做的最好的事情,先生,就是去音乐厅。今晚,一切都必须按计划进行。”

“是的,没错,您所言极是。”我说,“我肯定,这会儿汽车正等着载我过去呢。佩德森先生,非常感谢您的肺腑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