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第5/7页)

又一阵低语声掠过礼堂,然后大家再次安静下来。

接下来,布罗茨基继续在烫衣板上靠了一会儿,一动未动,紧盯着指挥台。我意识到,他正在估量到指挥台的距离,没错,接着,他开始行动了。他举起整个烫衣板架,猛砸到地上,就好像它是个助行架,然后拖着仅剩的一条腿跟上。起先,观众们似乎吃惊不小,但随着布罗茨基稳稳地向前移动,某些人就觉得自己是在观赏杂技动作,于是便鼓起掌来。很快,大厅里所有的人都接收到了这一讯息,就这样,伴着潮水般的掌声,布罗茨基一步步地向指挥台进发,完成了余下的征程。

一到达目的地,布罗茨基便立马放开烫衣板,一把抓住指挥台上的半圆形栏杆,悠然就位。他小心翼翼地将身子靠在栏杆上,然后拿起指挥棒。

此刻,为烫衣板动作而响起的掌声已渐渐平息,观众席再次恢复了噤声期待的气氛。乐师们也微微紧张地看着布罗茨基。然而,布罗茨基好像在回味多年后重掌乐队指挥棒的感受,他时而微笑,时而目光灼灼。终于,他将指挥棒扬至半空。乐师们刚摆好姿态,布罗茨基却又改变了主意,放下指挥棒,转向观众。他和气地柔声笑道:

“你们都以为我是个大酒鬼。现在就让我们来瞧瞧,我还有没有别的什么能耐。”

最近的麦克风离他也有一段距离,因此只有一小部分观众听见了他的话。总之,紧接着,他又举起了指挥棒,整个乐队立刻投身于穆勒里的《垂直》那刺耳的开篇音符之中。

我倒没觉得如此开篇有什么特别奇异的,但这显然出乎观众们的意料。许多人都从座位上惊跳而起,而随着这拉长的不协和和弦延续到第六、七小节的时候,我看到有些人的脸上呈现出几近恐慌的神情。甚至连一些乐师也焦急地看了看指挥,而后又看看乐谱。但布罗茨基仍在稳步调升乐曲的强度,始终保持他那夸张的慢节拍。演奏到第十二小节时,音符突然爆发,而后戛然而止。观众们轻轻地叹了口气,音乐立即又激昂起来。

布罗茨基不时地用那只空闲的手稳住自己,但这时候他已深深地沉醉了,似乎只需象征性的支撑便能保持平衡。他摇晃着肢体,尽情地在空中甩动双臂。在第一章的头几节,我发现一些乐队成员愧疚地看着观众,仿佛在说:“是啊,真的,他就是叫我们这么演奏的!”但接着,渐渐地,乐师们也沉浸在布罗茨基的幻境之中。起先,是小提琴师们入了迷,接着,我看到越来越多的乐师沉醉在自己的演奏中。当布罗茨基引领他们进入忧郁的第二乐章时,整个乐团似乎都被他折服了。此时此刻,观众也一改先前的不安,定定地坐在那儿。

布罗茨基利用第二乐章较为松散的形式,将其推至空前奇异的境地,而我呢,尽管我熟知穆勒里乐曲的每一细节,却也渐渐入迷了。他几乎全然无视曲子的外在结构——即作曲家向装点作品表面的音调与旋律的倾斜——而恰恰侧重于隐藏在外壳下的独特的生命形态。所有这一切略显龌龊,近乎于裸露癖,表明布罗茨基自己对他正在揭示的事物本质深感窘迫,却又无法抵挡向纵深挺进的冲动。结果,这既令人胆怯又扣人心弦。

我又仔细看了看下方的人群。毫无疑问,这群狭隘观众的情感已被布罗茨基所俘获,我发现待会儿的问答环节也许不会像我原先担心的那般棘手了。显然,假若布罗茨基凭这场表演让观众心悦诚服,那么我如何回答问题就变得远没有那么重要了。我的任务实质上就成了支持一下观众们业已认可的东西而已——这样,纵然我调查得不够充分,但凭我说上几句得体婉转、幽默诙谐的话,便可全身而退。但另一方面,假若布罗茨基让观众心烦意乱,犹豫不决,那么,不论我的地位和经验如何,都会有一大堆的工作等着我去做。观众席上仍充满了焦躁不安,我想起第三乐章那愤慨激昂的情绪,不知布罗茨基到时会指挥成什么样子。

就在这时,头一次,我突然想到在观众中搜寻我的父母。几乎是同时,一个念头在我脑中一闪而过:在无数次细看人群时我都没有注意到他们,因而此刻在我下方发现他们的可能性就不大了。不过,我还是往前倾了倾身子,几乎是不顾一切地瞪大眼睛扫视了一遍礼堂。无论我如何伸长脖颈,大厅里某些地方我还是看不见,于是我意识到自己迟早得下到礼堂。然而,即使我还是没法找到父母,我至少可以找到霍夫曼或者斯达特曼小姐,问问我父母到底在哪里。不管怎样,我知道我再也耽搁不起更多时间,不能继续站在眼前的这个有利位置看演出了,于是我小心翼翼地转过身,走出了壁橱。

又一次出现在小楼梯的顶端时,我发现下面的队伍已排得老长,至少有二十个人在等待。每个排队的人刚才都在兴奋地交谈着,现在一看见我,他们就闭了口。我把壁橱占用了这么长时间,自己感觉非常内疚,走下梯子时,我含含糊糊地低声说了声抱歉,然后趁下一个排队的人开始急切地朝壁橱入口攀爬时,匆匆地沿着走廊离开了。

走廊较之前安静多了,主要是由于餐饮服务员的活动暂停了下来。沿着走廊每走几码,我就能撞见一辆静止的推车,上面满载着货物,有时候,穿着工装的男人们会靠在上面,吸着烟,拿着泡沫塑料杯子喝东西。我终于停下脚步,问了其中一个人,到达礼堂最快的路线该怎么走,他只朝我的身后的一扇门指了指。我谢过他,拉开门,看到了下面灯光昏暗的楼梯间。

我下了至少五段楼梯。接着,我推开沉重的弹簧双开门,发现自己走进了一个洞穴般幽暗的后台区。借着微弱的灯光,我看到有几块矩形背景画板靠在墙边,上面画着一栋城堡式的房屋,月色下的天空,森林。我头顶上是呈十字形交叉的钢索。此刻,我已经可以清晰地听到乐团演奏了,我朝乐声走去,一路上尽力避开一个个盒状的障碍物体。最后,我慢慢走上了几级木头台阶,这时我意识到,自己已经站在了侧厢里。我正欲转身——原本我希望悄悄出现在近前排座位的某处——突然,乐声中的某种东西,一种之前未曾有过的疑惑填满了我的耳朵,迫使我停在了那里。

我站在那儿听了大约一分钟,然后上前一步,透过眼前厚重的折叠垂幕东张西望起来。当然,做这一切时我十分小心——自然,我希望无论如何要避免人群看到我的脸而鼓起掌来——然而,我却发现自己从一个很偏的角度注视着布罗茨基和乐队,而观众们却根本看不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