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第4/7页)
至此我已明白,这秃头男子已经没救了。最后的几小节主要赞颂布罗茨基重新找回了清醒,几乎每行每句都会引发阵阵大笑。我又看了看柯林斯小姐,看到她的手指快速地捋着下巴,除此之外,她一如之前那般镇定。在阵阵大笑与起哄声中,光头男子的声音几乎难以闻见,他终于结束了朗诵,愤怒地聚拢纸张,大步走下舞台。一部分观众或许觉得刚才太过分了,便慷慨地鼓起掌来。
接下来几分钟,舞台空无一人,很快,观众们便扯着嗓子说起话来。我审视着下方的一张张面孔,颇有兴致地发现,虽然很多人相互交换着愉快的目光,但相当一部分人看起来很愤怒,正严厉地指着大厅里的其他人。这时,灯光又打在了舞台上,霍夫曼出现了。
酒店经理一脸暴怒,仪态全无,急匆匆走上讲台。
“女士们,先生们,拜托了!”人群安静了下来,他喊道,“拜托了!我请你们记得今晚的重要性。用冯·温特斯坦先生的话说,我们不是来观看歌舞表演的!”
这严厉的训斥并没有得到某些人的接受,一阵讥讽的“嗬嗬”声从我下方的人群中响起。但霍夫曼继续道:
“特别是,我吃惊地发现,你们许多人对布罗茨基先生仍抱有如此愚蠢而过时的看法。且不论齐格勒先生诗歌中许多其他的优点,其核心论点,即,布罗茨基先生已永远战胜了曾经荼毒他的一切恶魔,就无可置疑。齐格勒先生雄辩地阐述此点时,刚才那些嘲笑他的人,我相信,很快——是的,马上!——就会自惭形秽。是的,自惭形秽!一如一分钟之前,我替这座城市自惭形秽一样。”
说这话的时候,他猛捶讲台,而令人吃惊的是,很多观众竟自以为是地报以热烈掌声。霍夫曼显然松了口气,但显然不知如何回应此种欢迎,就尴尬地鞠了几躬。接着,还没等掌声完全退去,他就镇定了下来,对着麦克风大声宣布道:
“布罗茨基先生不愧为我们这儿的一位俊杰啊!是我们年轻人精神与文化的源泉,是我们这些年长一辈的掌灯人,是我们这座城市黑暗历史篇章中的迷失与凄惨之人的指路明灯。布罗茨基先生当之无愧啊!请大家看着我!我用名誉、用我的信誉来担保我此刻对你们所说的话!但我何需说这些呢?很快,你们就会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了。我绝非想做这样的介绍,也对不得已而为之深表遗憾。那么就让我们别再耽误时间了。允许我请出我们最尊敬的贵宾——斯图加特·内格尔基金会管弦乐团。今晚的指挥是我们自己独一无二的——里奥·布罗茨基先生!”
霍夫曼退至侧厢,一轮掌声响起。接下来几分钟悄然无息,接着,乐池亮起了灯光,乐师们鱼贯而出。又是一轮掌声,随后乐队成员循位入席,调试乐器,摆好乐谱架,此时一片寂静,寂静中透着紧张。甚至连我下方吵闹的人群,也好像明白接下来的表演十分严肃——他们已收起了扑克牌,正襟危坐,紧盯前方。
乐队终于安顿下来,灯光打在了近舞台侧厢的一片区域。又过了一分钟,全然无息,接着,后台传来了一阵撞击声。那声音愈来愈响,布罗茨基最后终于走进了灯光中。他停在那儿,也许让观众们有时间注意到他的亮相吧。
当然,在场的许多人都很难认出他来。他身着晚礼服西装,配一件鲜亮的白衬衫,头发梳得光溜溜的,可谓一表人才。然而,无可否认的是,他仍旧用那寒碜的烫衣板作拐杖,未免有煞风景。还有,他走向指挥台时,每走一步,烫衣板便“吧嗒”响一下。我留意到了他在那只空荡荡的裤腿上所做的手脚。我完全能够理解,他不希望那裤料来回摆动。但是,布罗茨基并没有在裤腿残根处打结,反而在膝盖下方一两寸处剪出了波纹状的裤边。我知道,完全雅观的办法是不可能有的,但是,在我看来,这条裤边也太夸张了,可能只会引得人们格外关注他的伤残。
然而,在他继续穿过舞台时,我好像明白自己可能完全想错了。尽管我一直盼望人群发现布罗茨基的状况后会倒吸一口气,但那一时刻却始终未曾到来。其实,就目前情势判断,观众好像根本没留意到他少了条腿,而是继续静静地期待着他走上指挥台。
可能是因为累了,也可能是因为紧张,他现在走路不像我早些时候在走廊里看见的那么顺畅。他步履如此蹒跚,我突然觉得,倘若还是无人注意到他的伤势,人家必定怀疑他喝醉酒了。离指挥台只有几码远了,他却突然停了下来,低着头愤愤地看着烫衣板——我发现它又一次开始撑开了。他晃了晃它,接着又走了起来。他坚持走了几步后,烫衣板上的什么东西散了开来。正当他将全身重量压在烫衣板上时,它终于散架了。布罗茨基连同烫衣板狠狠地摔倒在地。
观众对此事的反应甚为奇异。我本以为众人会大声惊呼,可他们却不以为然地静默了几秒钟。接着,一阵低语声传遍礼堂,人们齐声“嗯嗯”着,好像面对这种种令人泄气的迹象,大家都不再妄下结论了。无独有偶,那三位上台协助布罗茨基的舞台工作人员也是一副磨磨蹭蹭的样子,甚至流露出一丝厌恶。总之,他们还未来得及到他身边,此时躺在地板上一直跟烫衣板较劲的布罗茨基便愤怒地冲他们大喊,叫他们滚开。那三个人立马站定,不无迷惑地看着布罗茨基。
布罗茨基继续在地板上挣扎了一会儿。他时而好像要站起来,时而又想将绞进烫衣板里的衣服弄出来。有一阵子,他突然连声咒骂起来,可能是针对那烫衣板的吧,而扬声器将其清清楚楚地播放了出来。我又瞟了一眼柯林斯小姐,发现她这会儿坐在那里,身子前倾着。然而,随着布罗茨基继续挣扎,她又慢慢靠回座位,手指再次抵着下巴。
布罗茨基终于有了突破。他成功地将展开的烫衣板竖了起来,然后骨碌一下站起身。他骄傲地单腿站立,双手抓着烫衣板,双肘推出,好像准备攀爬上去。他狠狠地扫了一眼那三个舞台工作人员,他们退回侧厢后,他便将目光转向观众。
“我知道,我知道,”他说,尽管声音不大,但舞台前方的一排话筒好像照单全收了,大家都听见了。“我知道你们所有人在想什么。唉,你们错了。”
他垂下双眼,重新陷入尴尬。接着,他稍稍挺直了身子,用手抚摸那块烫衣板的棉衬表面,仿佛这会儿才想起烫衣板原先的用途。最后,他再次看向观众,说道:
“把你们脑中的这些想法全部抛开吧。那,”他冲地板甩了下头,“只是个不幸的意外。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