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海岸(第8/9页)
“我是金木町的津岛!”
女孩“啊”的一声,笑了。或许阿竹经常给自己的孩子们讲述在津岛家当保姆的往事。单是这两句应答,我和这个女孩之间已经无须客套了。此时,我只想感谢老天爷的垂怜。我是阿竹的孩子!就算别人说我是女佣的孩子,我也不在乎了!我敢大声呐喊:我就是阿竹的孩子!就算哥哥们会看轻我,我也不在乎了。我就是这个女孩的大哥!
“哎,太好啦!”我不由得脱口欢呼,“阿竹呢?还在运动会上?”
“对呀!”女孩对我同样没有丝毫戒备和羞怯,落落大方地点头回答,“我是因为肚子疼,回家来拿药的。”
肚子疼虽然可怜,可对我来说却是天大的喜讯。我由衷感谢那个让她闹肚子的罪魁祸首。既然遇上了这位女孩,什么都不必再担心了。等一下肯定能见到阿竹。我把一切托付在这女孩身上,只要别和她走失了就成。
“我翻遍了整个运动场,就是没能找着。”
“是吧?”女孩说着,轻轻地点头,摁住了肚子。
“还疼吗?”
“还有点疼。”她答道。
“吃过药了?”
她没作声,只点点头。
“疼得厉害吗?”
她笑了,摇摇头。
“那好,拜托你,现在就带我去阿竹那里吧!虽然你肚子还疼,可我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你走得动吗?”
“嗯!”她使劲地点了头。
“好!真是好孩子!那就麻烦你啦!”
她又“嗯”了两声,连连点头答应,旋即出了里屋穿上木屐,摁住肚子弯腰出了家门。
“你在运动会上参加赛跑了吗?”
“跑完了。”
“得奖了吗?”
“没得奖。”
她摁住肚子在我前面走得很快。我再一次踏上田间小径,来到沙冈,绕到学校后面,从运动场的中央穿越而过。女孩开始小跑起来,钻进一间凉棚。下一瞬,阿竹就出来了,茫然地看着我。
“我是修治。”我笑了笑,拿下帽子。
“啊哟!”阿竹只这么一声,没有笑容,神情严肃。但她旋即放松了浑身的僵硬,用一种佯装无事,却又透着虚弱的语气说:“来,进来看运动会吧。”说着,阿竹带我进到她的凉棚里,只说了一句:“你就坐这里吧!”说完,便拉我坐在她旁边,不发一语地正身端坐,双手搁放在灯笼裤里弯跪的膝头上,全神贯注地观看孩子们赛跑。然而,我非但没有丝毫抱怨,反而终于放下了心上的那块大石。我伸直了双腿,怔愣地看着运动会,心中没有任何牵挂,也就是那种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无所谓、完全无忧无愁的心情。所谓的心灵平静,大概就是指这种状态吧。倘若确然如此的话,这时可说是我生平以来首次体会到内在宁静了。
我的生母于前些年过世了,她是一位高雅端庄的好母亲,但她不曾带给我这种难以言喻的安心。不晓得世上的母亲,是否每一位都能让孩子感到全然地放松与安心呢?果若是这样,孩子必定会想要尽心尽力孝顺母亲。我无法理解有些幸运的家伙为何拥有那么好的母亲,却还会体弱多病抑或好吃懒做。孝顺母亲是人之常情,并不是所谓的道德伦理。阿竹的面颊仍是红红的,而且右眼皮上果然有一粒罂粟籽般的小红痣。她头上虽已掺了白发,但此刻端坐在我身旁的阿竹,与我儿时记忆中的阿竹,一点也没有改变。我后来听阿竹说,她来我家当用人天天背我时,我才三岁,她是十四岁。接下来的六年,都是阿竹把我带大的。但是,我记得的阿竹绝不是个年轻姑娘,而是一位老成稳重的女士,与眼前所见的这位阿竹毫无二致。不仅如此,她还告诉我,重逢那天她系的深蓝色菖蒲花样和服腰带,早在我家帮佣时便一直用到现在了;还有,那条淡紫色的衬领 (34) ,也是当年我家送给她的。或许就是这个缘故,坐在我身旁的阿竹,依然散发着与我记忆中相同的韵味。抑或许是自家人的偏私,我觉得阿竹跟这座渔村其他阿芭们(阿亚的Femme称谓)的气质截然不同。她上身穿的是手纺条纹棉布衣,下身是同款布料的灯笼裤,面料的条纹样式虽称不上别致,眼光却颇为独到,一点都不含糊,整体上有一种强势的氛围。我始终默不作声,一阵子过后,一直盯着运动赛事观看的阿竹忽然耸起肩膀,深深地长叹了一声。到这时我才明白,原来阿竹的心里也很不平静。但是我们两人依然保持着无边的沉默。
“要不要吃点什么?”阿竹突然想起似的问了我。
“不用。”我答道。事实上,我真的什么都不想吃。
“有麻糬哦!”阿竹伸手去拿已经收拾在凉棚角落里的套盒。
“不用了,我不想吃。”
阿竹点点头,不再继续问我了。
“你想吃的不是麻糬吧?”一会儿后,阿竹小声说着,露出了微笑。
尽管近三十年不曾互通音信,她似乎一眼看出了我嗜好杯中物。这真是不可思议!
瞧见我嬉皮笑脸的,阿竹皱起了眉头:“烟也没少抽吧?从刚才起你就一根接着一根。阿竹只教你读书,可没有教你抽烟喝酒呀!”阿竹训了我一顿,和当年训诫我“千万不可大意”时的面孔如出一辙。我立时敛起了笑意。
见我换上了一本正经的表情,阿竹反倒笑着站起身来邀了我:
“去看看龙神的樱花,怎么样?”
“好啊,走吧!”
我跟着阿竹走,上了凉棚后方的沙冈。紫罗兰绽放,紫藤低矮的枝蔓朝四周攀旋而出。阿竹无言地向上爬去,我也始终没说半句话,一派轻松地信步随行。来到了山顶后又慢慢往下走,出现了一片叫作龙神的森林,林间小路沿途长满了八重樱。阿竹突然伸手折下了八重樱的枝梢,边走边扯下花瓣扔到地上。忽然间,她刹住脚步,猛然转向我,一开口便如江水溃堤般滔滔不绝:
“真的好久不见啦!刚见面的时候,没认出你来。听女儿说金木町的津岛来了,我还不信呢!我根本没想到你会来。从凉棚出来看到你的脸孔,也认不出你是谁。你说你是修治,我还心想真是你吗?然后,我就说不出话来了,什么都看不进眼里了。这三十年来,阿竹我多想见到你啊!我天天满脑子想着念着的都是还能再见到你吗,再也见不到你了吗?没想到你已经长这么大了,还为了见上一面,大老远跑到小泊来找我,我真不晓得自己是感激,是开心,还是难过。不过,那些都不重要,总之,你人来了就好!我在你家帮佣的时候,你还在摇摇晃晃学走路呢!走了就摔,爬起来再走还是摔,怎么都走不稳。你吃饭的时候喜欢端着碗四处转悠,最喜欢坐在库房的石阶下面吃饭。你叫我给你说古时候的故事,盯着我的脸让我一勺一勺喂你饭,尽管麻烦得很,却教人疼进心坎里了。瞧瞧现在长那么大了,简直像在做梦一样。我偶尔会到金木町,总想着说不定你就在这附近玩,走在街上瞧见跟你年纪一般大的小男孩,便会边走边一个个端详仔细。你来找我,真是太好啦!”阿竹每说一句话,便不自觉地将手里枝条上的樱花拔下来扔掉,拔下另一朵又扔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