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奥德赛[11](第5/11页)
[三]
“我打算把我亲身经过的事情谈一谈。我想你们会明白的。我要从头说起,谈谈我自己和那个女人,以后,还要谈谈那个男人。”
这个用海獭皮换狗的人向火炉靠近了一点,他就像丢掉了火种的人,害怕普罗米修斯的这份礼物[23]会随时消失一样。马尔穆特·基德挑亮油灯,把它挪了个位置,让它可以照在讲故事的人的脸上。普林斯也把身体从床边挪过来,跟他们凑在一块儿。
“我叫纳斯,是一个酋长,又是酋长的儿子。我是在日落以后,日出以前,在黑沉沉的大海上,出生在我父亲的皮船里的。那天,整个晚上,男人不停地划桨,女人把冲到我们船上的浪泼出去,我们跟暴风雨搏斗。发咸的浪在我母亲胸口上结成冰,等到浪退了,她呼吸也随着停止了。可是我……我随着暴风暴雨大声喊叫,总算活下来了。”
“我们住在阿卡屯……”
“哪儿?”马尔穆特·基德问道。
“阿卡屯,那地方在阿留申群岛。阿卡屯这个岛,比契格尼克岛远,比卡尔达拉克岛远,而且比乌尼马克岛还远。我刚才说过,我们住在阿卡屯,在大海当中,世界的边缘。我们在盐海里捉鱼,捉海豹和海獭;我们的家都是毗连在一起的,房子造在树林旁边黄黄的沙滩中的一长条岩石上,沙滩上放着我们的皮舟。我们的人数不多,世界也很小。我们东面有几座陌生的岛——都跟阿卡屯一样;因此我们就以为全世界都是岛,也不在意。”
“我跟我族里的人不同。在海边的沙滩上有一条船,只剩了几根弯曲的船骨和几块给浪冲翘了的船板,我族里的人从来也没造过这样的船。我还记得,在那三面临海的岛端,有一株整齐、挺拔、高大的松树,也是我们岛上过去所没有的。据说从前有两个男人来到那地方,转来转去,从天亮望到天黑,一连待了许多日子。这两个人就是坐着那条在沙滩上成了碎片的小船,从海外来的。他们长得跟你们一样白,身体衰弱得就像海豹已经逃走、猎户空手回家时挨饿的小孩子一样。这些事都是老年人告诉我的,他们是从自己的父母那儿听来的。起初,这两个陌生的白人不喜欢我们的生活习惯,可是他们吃了鱼和油,身体就强壮起来了,而且变得非常凶猛。以后,他们各自造了一幢房子,讨了我们最好的女人,日子一长,也都生了孩子。于是,我父亲的父亲的父亲,就出世了。”
“我刚才说过,我跟我族里的人不同,因为我有那个从海洋上来的白人的强壮的外来血统。据说,在这两个白人来到之前,我们本来另有一套规矩;可是这两个人既凶猛,又爱争吵,他们总是跟我们族里的人打架,直到没有一个人敢跟他们打架才停。于是,他们就自封为酋长,取消了我们的老规矩,并且给我们定下了新规矩,规定男人是他父亲的儿子,而不像我们从前那样,规定是他母亲的儿子。他们又规定,头生的儿子有权继承他父亲的一切,他的弟弟和姐妹都得自谋生计。他们还给我们定了一些其他的规矩。他们教我们用新方法去捕鱼杀熊,——我们森林里的熊真是多极啦;同时,他们又教我们多贮存一些东西,以防饥荒。这些,全都是好事。”
“不过,等到他们当了酋长,没有人敢触怒他们的时候,这两个外来的白人就彼此打起来了。其中有一个,也就是我得了他的血统的那个人,当时便把刺海豹的鱼叉,朝另外一个人身上扎进去有一胳膊深。于是,他们的孩子就接下去再打,然后再由他们的孩子的孩子接下去。他们之间的仇很深,常常彼此伤害,甚至到了我这一代也是这样,因此每一家只有一个人能够传宗接代。我这一家,只剩了我一个人,那一家只有一个女儿,就是恩卡。她跟她母亲住在一起。有一夜,她的父亲跟我的父亲出去打鱼,没有回来;后来,他们给大潮冲上了沙滩,两个人还紧紧地扭在一块儿。”
“我们两家的这种仇恨使大家都惊叹不已。上了年纪的人全一面摇头一面说,等到她养了孩子,我也有了孩子,这个仗还是要打下去的。他们在我小时候就对我讲过这话,后来,我也相信了这种话,把恩卡当作仇人,以为她将来当了母亲,她的孩子一定会跟我的孩子打架。我天天想着这种事,到了我长成一个小伙子的时候,我就问他们为什么一定要弄到这一步。他们回答我说:‘我们可不知道,只知道你们的祖先都是这么干的。’我觉得很奇怪,死去的人打过的仗居然一定要让未来的人接下去再打,这样的事我实在看不出有什么道理。可是大伙都说非这样不可,那时候,我的年纪还轻。”
“于是,他们就说,我一定要赶快结婚,这样,我的孩子就会比她的孩子先长大,先长得结实起来。这种事很容易办,因为我是酋长,为了我祖先的功绩和他们制定的规矩,还有我自己的财产,大家都很尊敬我。无论哪个姑娘都愿意嫁给我,可是我一个也不中意。于是老年人和那些姑娘的母亲都催我要赶快,因为当时已经有许多猎人正在向恩卡的母亲提出大宗聘礼;如果她的孩子比我的孩子先长得强壮,我的孩子一定性命不保。”
“不过,我仍然没有找到一个合意的姑娘,直到有一天黄昏,我打鱼回来。当时,太阳正向西沉,低落的阳光迎面照着我的眼睛,风很顺,几只皮舟乘着雪白的浪花飞驰而来。忽然,恩卡的皮舟在我旁边驶过,她瞧了我一眼,她的头发飘动,像一朵黑云,脸蛋儿给浪花打得湿淋淋的。我刚才说过,迎面的阳光照着我的眼睛,我的年纪还轻;可是不知怎么一来,我就完全明白了,我知道这是情投意合的表示。等到她催舟向前,划了两桨的时候,她又回头瞧了我一眼——那种瞧人的样子,只有像恩卡这样的女人才有——于是我知道这又是那种表示。我们破浪催舟,飞快地超过了那些慢腾腾的大皮船,把它们远远丢在后面,这时候,大伙儿都给我们喝彩。她飞快地划着桨,我的心像一片满帆,但是,我没有追上她。后来,风加了一把劲儿,海上一片白花花的浪,船像海豹一样在波涛上飞蹿,我们就在澎湃声中,迎着海面那道金色的阳光,奔腾而去。”
纳斯弯着腰,身体已经一半离开了凳子,做出一种划船的姿势,仿佛又在比赛似的。他好像从炉子后面,看到了那只颠簸的皮舟和恩卡的迎风飘扬的头发。他的耳朵里好像听见了风声,鼻子里也闻到了海水的咸味。
“可是她到岸了,她跑上沙滩,一路大笑,奔回她母亲的房子。那天晚上,我想到了一个伟大的主意——一个不愧为阿卡屯全体人民的领袖的主意。于是,等到月亮上来了,我就走到她母亲的房子前面,瞧了瞧雅希-奴希堆在她门口的那些货色——这是雅希-奴希的聘礼,他是一个结实的猎户,想做恩卡的孩子的父亲。另外还有几个年轻人也曾经把他们的东西堆在那儿,但是后来都自动搬回去了,而且每一个年轻人堆的东西,都比以前那个小伙子堆得要多一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