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奥德赛[11](第7/11页)

“我本来以为,只要一旦我到了他那一族人当中,要找到他就容易了。有一天,我们望到了陆地,我们的船就穿过海峡,驶向港口,我原来想,这里的双桅帆船也许只有我手上的指头那样多。可是沿着码头一连几英里路,都停着这种船,靠得紧紧的,像无数小鱼挤在一块儿。我走到这些船上去打听那个头发像海狮鬃毛的人的时候,船上的人都笑起来了,他们用各种民族的话来回答我。我才知道他们是从天涯海角来的。”

“我于是走进市区,瞧着每一个过路人的脸。可是人多得像游到浅滩上的密密层层的鳘鱼,数也数不清。喧嚣的声音搞得我耳朵也聋了,那种乱哄哄的情形,搞得我头也昏了。就这样,我继续不断地往前走着,经过了许多阳光和煦、歌声荡漾的地方,经过了平原——堆满了丰饶的庄稼的地方,还经过了许多很大的城市,那里面有很多男人过着女人般的生活,他们口里尽是假话,只贪图金子,良心都变得漆黑。可是这时候在阿卡屯岛上,我的人却在打猎捕鱼,快快活活,以为世界不过是块小小的天地。”

“但是,那次恩卡打鱼回家看我的眼光,我始终也忘不了,我知道,到了时候,我会找到她的。过去,她常常在朦胧的夜色里,到幽静的小路上散步,有时还引得我穿过晨露沾湿了的茂密的田地去追她,从她眼睛里看到默默相许的神色,也只有恩卡这样的女人才会有这样的神色。”

我一路流浪,经过了上千个城市。有的人很和气,还给我东西吃,有的人就笑我,还有一些人骂我;可是我咬定牙根,不声不响,仍旧在陌生的路上走着,瞧着种种陌生的光景。有时候,我,一个酋长,又是酋长的儿子,居然给人做苦工——

给那种言语粗鲁、心肠似铁的家伙做苦工,他们从同胞的血汗和痛苦里榨取金子。但是,我仍然打听不到我要找的那个人的消息,直到我像归巢的海豹一样又回到了海上,才有了一点儿音信。不过这是在另外一个港口,在另外一个北方的国家里听到的。我在那儿听到了一点儿关于那个黄头发海上流浪汉的不详细的传闻。我才知道他是个捉海豹的,当时正在海上航行。

“因此,我就跟几个懒惰的西瓦希人,一起乘上一只猎海豹的双桅机帆船,沿着他那条不留痕迹的路线到北方去,这时候,那里正是猎海豹的旺季。我们又累又乏地在海上过了好几个月,谈到了很多关于船队的事,而且听到了很多关于我要找的那个人的野蛮行为,可是一次也没有在海上遇见过他。我们继续向北,直到普里比洛夫群岛,在那儿的沙滩上杀死了成群的海豹。我们把它们搬上船的时候,它们的身体还是热的。我们尽量往船上装,一直装到船上排水口流出来的都是油同血,没有人能在甲板上站得住为止。接着就有一条开得很慢的轮船来追赶我们,用大炮向我们开火。可是我们扯起帆,直到海浪冲上甲板,把甲板冲洗得干干净净,于是,我们的船就隐没在大雾里了。”

“据说,就在我们吓得心惊胆战飞逃的时候,那个黄头发的海上流浪汉正好开到普里比洛夫群岛,他一上岸就直接走到工厂里,一面叫他手下的一部分人扣住公司里的职工,一面叫其余的人从仓库里搬了一万张生皮装上他那条船。我说过,这是听别人讲的,但是我相信是真的;我虽然在沿海的航行里,从未遇见过他,可是北方的海洋上却传遍了他那些野蛮大胆的行径,以致在那儿有属地的三个国家,都派出船来捉他。我还听到了关于恩卡的消息,因为许多船长都对她称颂备至。她总是跟那个家伙待在一块儿。据他们说,她已经习惯了他那种人的生活,而且很愉快。可是我比他们明白——我知道她的心还是向着阿卡屯的黄沙滩上她自己的同胞。”

“过了很久,我又回到了那个靠近海峡的港口,一到那里,我就听说他已经横渡大洋,到俄罗斯南面温暖地区的东岸捉海豹去了。这时候,我已经成了一个水手,就跟他那一族的人乘船出发,追踪着他去捉海豹。那个新地区那边没有多少船,整整一春,我们的船都守在海豹群的旁边,把它们朝北方赶。后来,母海豹怀了孕,全游到俄国沿海,我们的人就发起牢骚,害怕了。因为那儿常常下雾,乘小船的人每天都有几个失踪。水手们都不肯干了,船长只好沿原路返航。不过我知道那个黄头发的海上流浪汉不会害怕的,他会跟在海豹群附近,一直追随到很少有人去的俄罗斯群岛。于是我就在黑夜里,趁守望的人在船头甲板上打盹儿的时候,放下一只小艇,独自朝那个暖和的长岛划去。我一路向南划,去同江户湾[24]附近的人会合,他们也是什么都不怕的野家伙。吉原的姑娘个子很小,皮肤光亮得像钢一样,非常漂亮;可是我不能在那儿停下来,因为我知道恩卡一定在北方的海豹巢穴附近的海上颠簸。”

江户湾的人来自世界各地,他们不信神,也没有家,乘的船都挂着日本旗。我跟着他们一块儿,到了富饶的铜岛的海岸,我们的船舱里皮子堆得高高的。直到我们准备要走的时候,我们在那片沉寂的海面上,一个人也没有看见过。后来,有一天,一阵狂风吹散了大雾,有一只双桅帆船正在急急地向我们驶来,它后面有一艘烟囱里冒着浓烟的俄国战舰在紧紧地追赶它。我们张满帆,吃住横扫过来的风飞逃,那只双桅机帆船却越逼越近,因为我们每前进两英尺,它却已经追过来三英尺。船尾站着的正是那个头发像海狮鬃毛的家伙,他正在按着横木压住帆,生命力非常充沛地笑着。恩卡也在那儿——我一瞧就认出是她——

炮火一开始从海面上飞过来,他就把她送下舱去了。我刚才说过,我们前进两英尺,它却已经追过来三英尺,直到它给浪一掀起来我们就看见了它的绿色的舵——

我们已经处在俄国人的炮火射程之内,我一面掌稳舵轮,一面咒骂。因为我们知道,他有心要赶过我们,趁我们给捉住的时候逃掉。我们的桅杆给轰倒了,我们像受伤的海鸥一样在风中乱转,他就一直向前驶去,驶出水平线外——他同恩卡。

“我们有什么办法呢?新剥下的皮本身就说明了一切。于是他们把我们押到一个俄国港口,然后又押到一个荒凉的地方,逼着我们在矿里挖盐。因此,有的人就死了,还有……还有几个总算没死。”

纳斯掀开他肩膀上的毯子,露出疙疙瘩瘩的肌肉,分明是给鞭子打的一道道伤痕。普林斯连忙替他盖好,因为看见了真不好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