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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那只又新又好看的水手靴陷进泥淖,拔不出来了。
拉斯穆斯独自一人,在森林里迷了路,搞丢了一只新靴子,内心害怕极了。他差点要滑倒在地,他的袜子很快就变得又湿又冷。
他突然听见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的某种呻吟声,吓得他又尖叫起来,跑得更快了。他非常清楚:有人正在后头追他!
他甚至听见对方心脏的搏动与喘息声。他本来应该待在温暖的家里,但他现在却孤身在外,找不到回家的路,爸妈更听不到他的尖声哭喊。
他怎么会待在这种地方?怎么会犯下这种错误?
本杰明和拉斯穆斯同时惊醒。自从拉斯穆斯确认感染艾滋病后,他就时常从睡梦中惊醒,冒出一身冷汗。他用手肘拄着床面,坐起来。
“发生什么事了?你不舒服吗?”
拉斯穆斯转身面向他。本杰明看得出来,拉斯穆斯已经近乎崩溃,意识涣散。他心中显然有一个揪紧的结,就像小时候折得整整齐齐、成堆塞进抽屉的衬衫。
“我不要。”
本杰明搔了搔头,想让自己彻底醒来。
“什么?你不要什么?”
拉斯穆斯重复了一次,声音依旧细若蚊蚋,语气却更加坚决。
“我就是不要。”
本杰明又叹了一口气。无数个夜晚,他们总是像做了噩梦那样惊醒,每次的情节都如出一辙:拉斯穆斯突然感到忧虑不安,或是因为不舒服而醒过来;本杰明一直努力安慰他,但都徒劳无功。
“亲爱的,你到底不想要什么?你不舒服吗?你需要呕吐吗?”
“我不要!”
拉斯穆斯将额头贴在冰凉的玻璃窗上。窗外就是他所熟悉的世界。庭院,篱笆,篱笆后方是那条能带他远离科彭小镇的路,引领他通向欧颜,通向阿尔维卡。现在,他在这里。
清洁车上的橘色警示灯又扫过好几轮,光线屡次照进房间,就像从瞭望台扫进囚室的探照灯。
在这扇真实的窗外,没有任何新世界,没有路能够引领他到别处,没有,什么都没有……
“唉,拉斯穆斯,”本杰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现在已经是半夜,我们明天还要上班。你能不能直接告诉我,你到底不想怎样?”
“我不想死。”
“我不想死!”
本杰明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天哪,他多么想继续睡觉!眼皮下的肌肉沉重地弹跳着,他当下只有一个念头:躺下,继续睡。
然而拉斯穆斯的不安就像一只不停转圈、极度暴躁的小老鼠,被关在小小的笼子里,又撕又抓。
“他们就这样被装在黑色垃圾袋里面,我亲眼看过,我知道的。他们对待死于艾滋病的病患,就像处理垃圾一样。我不要变成垃圾,本杰明,我不要!”
本杰明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拉斯穆斯的话句句属实,正因为这样,本杰明才无言以对。
这种“黑死病”的传播模式自从被发现,迄今已有两年的光阴。尽管如此,保健与医疗界一听闻这项恶疾,仍然惊如丧家之犬。
被检测出HIV阳性反应的带原者与艾滋病患都知道,自己最后将落脚何处——巨大的黑色垃圾袋。
本杰明和拉斯穆斯都知道,这一切就从死者自罗斯勒海关传染病医院被送到丹德吕德市立医院进行验尸开始。被指派搬运尸体的人根本不敢碰触死尸,因此要求医院职员把尸体装进附有拉链的运输袋内,然后丹德吕德市立医院又把他们塞回袋子内。弄到最后,死者就躺在黑色塑料袋内,算是为那些觉得处理死者遗体令人感到不快、恶心的职员所做的一点让步。
这项举动导致殡仪馆也认为患者的遗体极具传染性。根据瑞典葬礼传统,应该要清洗死者的遗体,为死者穿上有可分离式袖口的白色上衣。但是,面对艾滋病死者的遗体,这些传统仪式全都省了。
艾滋病死者的遗体从此被视为传染源,必须装在密不通风的黑色塑料袋内。
死于艾滋病的男人,下场还不如垃圾、废弃物。
清洁车的大刷子在街道路面上刷了又刷,却怎么也刷不干净。
拉斯穆斯注视着清洁车的大刷子,深深地打了个冷战。那刺眼的橘色灯光一次又一次扫过他的脸颊。
本杰明从床上站起来,想要拥抱拉斯穆斯。
他多想告诉拉斯穆斯,这不是真的。
然而他做不到。
所以,他只说了实话:其实拉斯穆斯还死不了,至少现在是死不了的。
至少现在……他是健康的。
现在,当下。
他抱住他的爱人,想要保护他,使他不受伤害。但他的触碰却让拉斯穆斯全身冷硬起来。
“别碰我!”
本杰明想要再抱他一下。
“我说,别碰我!”
拉斯穆斯躲开他的怀抱,本杰明只能双手抱在胸前。
“我不想变成垃圾!”
“拜托,我亲爱的拉斯穆斯,你不会被当成垃圾丢掉的!”
当拉斯穆斯确定染病后,每天夜里,他们几乎都会争吵。
“我变瘦了。”
“你一直都很瘦。”
“去你的,我都还没长大成人呢!这太不公平了!”
“我同意,这真的很不公平。”
“搞得我现在只能整天疑神疑鬼,怎样都觉得不对劲!”
“我了解……”
其实,本杰明自己也会疑神疑鬼。吞东西的时候,喉咙会不会痛?淋巴结有没有肿胀?为什么没来由地咳嗽起来?会不会头痛?皮肤上这块怪怪的斑点是怎么回事?斑出现在这里正常吗?
本杰明完全明白拉斯穆斯在想什么。
“我完全睡不着,只能一直想,想了又想!”
“我现在难道不能抱抱你吗?”
“别碰我,你会被我传染!”
“我想,我早就被传染了。”
“可是我们还不确定,不是吗?”
本杰明试着再一次拥抱拉斯穆斯,拉斯穆斯抽搐了一下,重重地在本杰明脸颊上赏了个耳光。
“我说——不要碰我!”他尖叫着,声音听起来让人感觉他似乎就要崩溃了,“我让人恶心!我让人恶心!”
他极度自卑地吐出这句话。
从让人恶心变得让人更恶心,再变成最恶心!
最初几年总算熬过去了。
像拉斯穆斯与保罗这类病患,只要还能够来到罗斯勒海关医院的开放门诊中心,接受雪蒂、琳达等护士的诊疗,感觉就还有那么一点生机、一点希望。
但是当他们连周末都必须接受诊疗的时候,就必须送进观察中心,只能被留院察看了。
罗斯勒海关医院的观察中心,遂成为照料新入院艾滋病患的专责部门。
重新整建过的观察中心,附设了相当完善的用餐室,这在很多人眼里看来极为刺眼。同时院方也试着录用有着正确、包容态度的护士。然而其他部门的职员,见到医院竟投下如此可观的医疗资源,只为照料那些突然之间密集进出医院、传染逐渐恶化、症状越发恐怖、使人感到浑身不舒服的行为异常者,大家心里都非常不是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