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第4/6页)

“我们也不是同性恋。我们在制订未来的计划。未来是黑暗的,所以我们坐在黑暗中订计划。”

“什么?”那男子不解地问。

“您要是不相信我,尽管叫警察。”罗伯特边说边冲着那秃头砰的一声撞上了门。

他回到桌旁。“美国是个讲求一致的国家,”他解释道,“每个人都得在同一时间和邻人同样的事。谁与众不同,谁就可疑。”他把苦艾酒拿开,取来一个喝烧酒的酒杯。“忘记我刚才说的话吧,路德维希。有时这种话会脱口而出。”他笑道:“《拉昂摘要》第十二条:情绪会降低判断力,忧愁亦然。一切都能够改变的。”

我点了点头。“你考虑过在这儿报名当兵吗?”我问。

希尔施喝了一口白兰地。“想过,”他说,“可他们不要我。‘谁曾经是德国人,他就永远是德国人。’他们这么对我说。也许是这么回事,他们不是凭空这么说。他们提供给我一个机会,在太平洋上与日本人作战。可我不愿意,我不是雇佣兵,把冲人开枪当职业。或许他们这么做是有道理的。如果军队接纳了你,你会对德国人开枪吗?”

“对有些人会的。”

“对你认识的人,”他回复道,“但对其他人呢?对所有人呢?”

我思索起来。“这是个该死的问题。”我说。

希尔施苦笑了起来。“这个问题没有答案,对吧?就像我们世界公民的许多问题都没有答案一样!我们两不靠!既不属于离开了的故国,也不属于新的国度!那些将军们不信任我们也情有可原。”

我没有搭腔,也无话可答。我们陷入这种境地是其他人定夺的结果。对大多数人来说,这已经成了定局,只有罗伯特·希尔施那颗叛逆的心还不认命。“外籍军团招收德国人,”我最终说,“他们甚至许愿,允许这些人战后入籍。”

“外籍军团,”罗伯特不屑地说,“他们会把应征入伍的人送到非洲去修路。”

我们又坐到桌旁,一言不发。希尔施点了一支烟。“怪事,”他说,“摸黑抽烟不香,尝不到烟味。要是在黑暗中也感觉不到痛苦该多好?”

“黑暗中痛苦感会加倍。为什么?是因为人在黑暗中会更害怕吗?”

“黑暗中人会觉得更孤独,只能任由幻想的魔鬼摆布。”

我不再注意听他说些什么。我突然看到外面的一张面孔,它撕裂了我的心。它来得太出乎意料,在我没有任何防备的情况下直刺我心。我以为自己已经跳起来去追赶它了,但其实我坐着没动。我马上就知道自己弄错了,我肯定出现了幻视。这张在路灯照射下曾扭头微笑的脸已然不复存在了。它不再能笑了,我最后一次看到这张脸时,它已经冰冷而僵硬,眼睛上趴着苍蝇。

“你刚才说什么了?”我费力地问。

那不是真的,我思忖着。那是一种幻觉,我必须立即清醒过来。与外界隔离的黑暗空间,锃亮的三脚架上的相机镜头,突然令一切变得虚幻起来,让外面的一切以及我自己都显得不真实了。

“我可以开灯吗?”我问。

“当然可以。”

当日光灯的冷光照射到我们身上时,我俩相互眨了眨眼,就好像我们刚才有过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你刚才说什么了?”我又问。

希尔施有些吃惊地望着我。“我说你不用为坦嫩鲍姆的事费心思。他是个明理人,知道你需要时间熟悉这里的生活。你不必为了表示感谢专门去拜访他。他妻子有时会请饥肠辘辘的流亡者去吃晚餐。马上又快有这类聚会了,她会邀请你的。到时候我们可以一起去,你更愿意以这种方式出现在他们家,对吗?”

“那敢情好!”

我站了起来。“工作找得怎么样了?”希尔施问。“有进展吗?”

“还没有。不过有希望了。我不会成为坦嫩鲍姆的负担的。”

“这点你不用担心。你可以一直住在我这儿,在我这儿吃饭。”

我摇了摇头。“我想自食其力,罗伯特。一切靠自己,一切!”我重复道。“《拉昂摘要》第七条:只有当你不需要帮助时,帮助才会出现。”

我没有回旅店,而是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闲逛,几乎每晚如此。我盯着闪烁不停的霓虹灯,想起了死去的露特。我们俩萍水相逢,曾结为露水夫妻。那段时间我们两人都很绝望,我们不认识任何其他人,彼此相依为命。有一天我突然被捕,在监狱里关了十四天,然后遭到驱逐,离开法国前往瑞士。我费了好大劲才回到法国,当我终于赶到巴黎时,露特已经撒手人寰。我在她房间里找到她,肥大的绿头苍蝇成群地围着她的尸体飞,她已经这样躺了好几天了。从此,我就有了一种负罪感,觉得是我抛弃了她。她只有我相伴,而我却因自己的疏忽被抓了起来。露特是自杀的,她像许多流亡者那样身上带着毒药,以便在被盖世太保抓住时可以自尽。但她没有服毒,两管安眠药就令她那疲惫绝望的心停止了跳动。

我突然驻足呆望着一个报刊亭,所有悬挂出来的报纸上都用大号字赫然印着通栏大标题:希特勒遇刺!希特勒被炸弹炸死!

一群人拥挤在报刊亭周围,我钻进去买了一份报,上面的油墨还没有干。我感到自己的双手在颤抖,赶紧找了个门洞读起来。因为读的速度不够快,自己突然异常烦躁。我没有读懂所有内容,气得把报纸揉成一团,然后又把它抚平。我叫了一辆出租车,去找罗伯特·希尔施。

我敲了半天门,他不在。门锁着,他也不在店里。也许他刚巧在我到达之前出门了。我去那家我们不久前一起吃过饭的“海王餐厅”找他,那里的死鱼闪着亮光,被捆住双螯的龙虾在冰层上爬动,被冻得发抖,跑堂们高擎着盛鱼汤的砂锅,保持着平衡在店里穿梭而过。餐厅里座无虚席,但希尔施不在。我继续慢慢溜达,不想回旅店,怕遇到拉赫曼;也不想去那间有丝绒沙发的沙龙,玛丽亚·菲奥拉可能会在那儿。莫伊科夫不在,这我知道。

我沿着第五大道往前走,其宽阔和明亮让我的心稍微平静一些。我觉得灯火通明的楼宇似乎发出微小的电击,这种电击令空气振荡,我的双手和脸都感觉到这振荡。在萨伏伊广场旅馆前,我又买了另一张号外,一个蓄着稀疏小胡子的侏儒在那里大声叫卖。号外里报道的和先前买的报纸上的消息差不多,有人在希特勒的司令部引爆炸弹谋杀他,是一名军官干的。希特勒是否死了还不确定,但反正受了重伤。是军官们造反,柏林有部分军队哗变,也有其他一些将军响应。这可能意味着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