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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靠着灯光明亮的橱窗,好能看清号外上用小号字体印刷的文章。我感到周围似乎有股磁性风暴降下,可以听到动物园那边狮子的吼声。我茫然地望着眼前的橱窗,却什么也没有看见。过了片刻我才发现,原来自己站在梵克雅宝珠宝店前。死去王后们的两顶王冠静静地摆在铺着一块黑天鹅绒的凹形托架上,周围还陪衬着祖母绿、钻石和红宝石。它们冷酷而与世无争地构成一个封闭的水晶世界,在人类生活开始出现动荡之前很久就已经形成,它们是完美的,而且从生成起就一直保持着这种完美,它们那里没有谋杀,它们按照自身匪夷所思的规律默默生长。我感到报纸在我手中沙沙作响,我看了看粗体字的大标题,然后又顺着第五大道望去。目力所及,整条大街都金碧辉煌,琳琅满目的橱窗有整个楼层那么高,这条街的炫耀兼有混合型的轻浮和巴比伦式的自信。就在我自以为下了一场情感大暴雨时,其实什么都没有改变。我对这场战争所能感知到的全部就只剩下手中报纸的窸窣声了,它成了一场看不见破坏的影子战争,成了在这一不可侵犯的大陆另一侧进行的卡塔隆战役[42]的鬼魅式回声。此时此刻,这场看不见的战争所引起的回响不外乎就是夜间这些报亭中报纸的沙沙声了。
“晨报什么时候到?”我问。
“大概还要等两小时。《时代》杂志和《论坛报》。”
我又继续漫步,仍旧心绪不宁,沿着第五大道,经过中央公园、雪莉·尼德兰酒店,从那儿到大都会博物馆,再到皮埃尔酒店。这个夜晚难以描绘,月高、静谧、温暖,一派七月底的景色,花店中摆满了玫瑰、石竹和兰花;支路人行道上则摆着卖丁香花的摊子。中央公园上方是无限延伸的灿烂星空,公园里则到处可见椴树和木兰树,似乎是它们的树梢在支撑着广阔的苍穹。到处笼罩着一片祥和气氛,马车里坐着一对对夜不思归的恋人,狮子的吼叫听起来令人忧伤,公园旁的马路上轰鸣的车辆流水般驶过,它们投射出的灯光犹如古老的象形文字。
我进了公园走向一个小湖,湖水在看不见的月光下闪烁。我坐到一张长椅上,思绪不再清晰。我想保持清醒的头脑,但往昔不邀而至。一切都在旋转、摇晃,往昔逼近我,用死亡的眼睛凝视着我,接着又潜入周围树木的阴影中,窸窣作响,然后再次蹑手蹑脚地向我走来。它以耳语的方式提醒我,用的是灰烬和哀悼中那不复存在的声音。往昔穿过岁月的迷宫突然展现在我的面前,以致我差点儿相信这种幻觉,误以为看见了它,它由过失、责任、疏忽、晕厥、苦难和向往复仇的颤音呐喊构成,如幽灵般恐怖。在这个温暖的七月之夜,一切都再次突然爆裂,充满了成长与繁荣的气息,还有这个黑乎乎、波澜不起的小湖散发出的潮湿霉味。湖上偶尔有几只已经进入梦乡的鸭子干巴巴地发出梦呓般的嘎嘎叫声,伤痛、过错以及未能兑现的许诺在我的脑海中如阅兵式般展开。我站起来,无法忍受那种静坐,那么坐着我好像感到蝙蝠就在我脑门附近振翅飞翔,它们带来的墓穴中的冷气令我感到窒息。我沿着小路继续往公园里面走,回忆的片断伴我而行,犹如一件褴褛的大衣。我不知道自己想去哪里,最后我在一块沙土地上停住了脚步。紧靠着林中空地有一个小型旋转木马游戏场,散发出斑斓的阴影和反光。一块帆布罩着它,但盖得并不严实,所以能够看见套着金色马具的马匹和它们那飘逸着的鬃毛,还有狭长小船、小熊和大象。这些动物都被塑造得栩栩如生,定格的瞬间,骏马正在飞奔,现在它们静静地立在那里,就像在童话中被施了魔法。我注视了很久这些凝固了的生命,它们显出的凄惨神色让我感到很怪异,因为它们被塑造得如此快乐与无忧。这勾起了我的很多回忆。
接下来我听到脚步声,我身后的黑暗中出现了两名警察。我还没有想好是跑还是不跑,他们就到了我身旁。我站着没动。“您在这儿做什么呢?”那个个子高一些的平和地问。
“我在散步。”我回复道。
“在这儿?深更半夜的在公园?为什么?”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有证件吗?”第二个警察问。
我身上带着护照。他们打着手电认真查看我递过去的护照。“这么说不是美国人?”第二个警察问。
“不是。”
“您住什么地方?”
“在劳施旅馆。”
“您到纽约时间还不长吧?”高个子的问。
“不长。”
小个子的还在研究我的护照,我的胃里一阵痉挛。这十多年来,每逢遇到警察,我都有这种反应。我望着旋转木马游戏场中一匹漆成白色的马,它的一双前蹄腾空而起,正在对一只挡路的小船表示抗议。我又仰头望了望灿烂的星空,思忖着,要是我此时此地被当成德国间谍抓起来,那才不同凡响呢。小个子警察还在翻看我的护照。“完了吗?”高个子的问。
“我认为他不是那个偷袭抢劫者,吉姆。”
吉姆不置可否,另一位不耐烦了。“我们得去别处继续搜索,吉姆。”他转过身对我说:“您不知道夜里一个人在这儿乱跑是危险的吗?”
我摇了摇头,我认为危险的是其他事情。我又看了看旋转木马游戏场。“这里夜间有一伙人出没,”高个子警察解释说,“抢包的,小偷什么的。这里随时都有人作案。难道您愿意让人给打残废了吗?”
他笑了起来,我无话可说。我只是盯着自己的护照,它仍旧在那个矮个子警察手里。我现在一无所有,就剩这本护照了,要想回欧洲没它可不行。“请跟我们来。”吉姆终于说。他们并没有把护照还给我,我跟在他们身后向一辆停在路边的警车走去。“请您上车!”吉姆说。我钻进了汽车后座,脑子里一片空白。
一会儿我们就驶出了公园,来到五十九大道。车停了,吉姆转身把护照递给了我。“好了,老兄,”他说,“您可以在这儿下车了。要是在公园里,没准儿什么人真能袭击您呢。”
两个警察一同笑了起来。“我们是博爱主义者,”高个子的解释说,“只要情况许可,老兄,我们是真正的博爱主义者。”
我感到自己的后脖梗子突然出了冷汗,我一边机械地点着头一边问:“晨报已经出来了吗?”
“出来了。那个杂种还活着。杂种们总交好运。”
我沿着大道往前走,经过圣莫利茨酒店,这家酒店是我在纽约见到的唯一一家前面带个小花园、里面摆着桌椅的酒店。纽约没有巴黎、维也纳或任何一座欧洲小城那种提供报纸的咖啡馆,大概因为这里没有人有时间泡在那里看报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