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丑之花(第7/11页)
他被自己的话刺激得心跳加速。那个做丈夫的,据说看起来就像失业者,打扮得很寒酸。想到当时叶藏的兄长向他转述时嘴角不时露出的轻蔑浅笑,基于对叶藏兄长强自忍耐的郁愤,他故意夸张地描述得很动人。
“其实可以让我们见个面,谁要他多管闲事。”叶藏凝视右掌。飞騨魁梧的身体晃了一下。
“可是——还是不见面比较好。毕竟,今后还是这样互不相干最好。他已经回东京了。你哥把他送到火车站才回来。听说你哥还给了二百圆 (6) 的奠仪。让那个人写了一张类似保证书的东西,保证今后再无瓜葛。”
“果然精明。”小菅薄薄的下唇往前一噘,“才二百圆吗?真不简单。”
飞騨被炭火烤得油光满面的圆脸,阴沉地皱起。他们极端恐惧自我陶醉被人泼冷水,因此也乐意认同对方的陶醉,努力配合对方,那是他们彼此之间的默契。小菅现在打破了那种默契。在小菅看来,飞騨似乎并没有那么感动。那个丈夫的软弱令人齿痒,叶藏的兄长逮住人家那种弱点下手也不是好东西——他依旧当成市井闲谈在听。
飞騨踉跄迈步,走到叶藏的枕畔。他把鼻头贴在玻璃窗上,眺望阴霾天空下的海面。
“那个人很了不起,不是因为你哥精明,我认为不是那样。他很了不起。那是绝望的人心产生的美感。今早已经火葬了,据说他抱着骨灰坛一个人回去了。他搭乘火车的身影历历如在眼前呢。”
小菅终于了解了,他立刻低声叹息:“真是一桩美谈。”
“是美谈吧?是好消息吧?”飞騨把脸一扭,转向小菅,他已恢复心情,“我接触到这种事,不禁感到活着的喜悦。”
我鼓起勇气露脸。否则,我无法继续写下去。这篇小说充满混乱。我自己都立场不稳。不知如何处置叶藏,不知如何安排小菅,不知如何处理飞騨。他们对我稚拙的笔法不耐烦,自行展翅飞翔。我抓着他们的泥靴,尖叫着等我等我。如果在此不能重整阵容,首先我自己就受不了。
反正这篇小说很无趣,徒有姿势。这样的小说,写一页和一百页都一样,但这点我从一开始就有心理准备。我乐观看待,心想写着写着好歹总会出现一个适合的吧。我是骗子。虽是骗子,难道就没有一个优点吗?我对自己得意忘形的臭文章感到绝望,只顾着想好歹总会有一个,好歹总会有一个,到处翻来覆去搜寻。渐渐地,我开始僵硬。我累了。啊啊,小说只能以无心去书写!秉持美好的感情,人们创造出丑恶的文学。这是多么荒唐。我要极力诅咒这句话。如果没有痴迷,哪还写得出小说。一个字眼,一篇文章,若都带有十种不同的意义在我心头翻腾,那我不得不折笔弃文。无论是叶藏、飞騨,乃至小菅,用不着那样一一做作展现。反正底细谁都清楚。放轻松吧,放轻松吧。无念无想。
那晚,夜深后,叶藏的兄长来到病房。叶藏与飞騨、小菅三人正在玩牌。昨天兄长第一次来这里时,记得他们好像也是在玩牌。但他们并非一天到晚老是在玩牌。毋宁说,他们甚至讨厌扑克牌。只有在真的很无聊时才会拿牌出来玩。而且,必然会避开无法充分发挥自我个性的游戏。他们喜欢变魔术,自己研究出种种扑克牌的魔术表演,然后故意让对方看到幕后玄机,最后大笑。然后还有——把一张牌正面朝下盖住,一人说:好,猜这张是什么。是黑桃女王、梅花骑士。分别编造出不同的意义乱说,然后掀牌,当然不可能猜对。但他们认为,迟早总会猜中。如果猜中了,该是多么愉快啊。换言之,他们讨厌漫长的比赛。一翻两瞪眼。他们喜欢瞬间决胜负。所以,即使拿出扑克牌,玩个十分钟就丢下了。一天十分钟。偏偏兄长两次都正好碰上那短暂的时刻。
兄长走进病房,微微皱眉。他误以为他们总是在散漫地玩牌。这种不幸在人生当中屡见不鲜。叶藏以前念美术学校时,也感受过同样的不幸。有一次上法语课,他打了三次哈欠,每次都正好与教授对上眼。的确仅仅三次。那位身为日本顶尖法语学者的老教授,在第三次时,终于忍无可忍,大声说:“你在我的课堂上老是打哈欠,一个小时就打了一百次哈欠。”教授似乎把那过多的哈欠次数都当成事实计算了。
啊啊,看看无念无想的结果吧。我没完没了地写着,还得重新整理阵容。以无心来写作的境界,我终究难以企及。这到底会成为什么样的小说呢?还是从头再看一遍吧。
我在写海边的疗养院。这一带,似乎风景绝佳。而且疗养院里的人,都不是坏人。尤其是三名青年,啊啊,这是我们的英雄。就是这个。艰深的理论算个屁。我只是主张这三人罢了。好,就这么决定。硬着头皮也要拍板定案。什么都别说了。
兄长向大家轻轻点头致意。然后对飞騨咬耳朵。飞騨点点头,朝小菅与真野使眼色。
等三人走出病房后,兄长这才开口。
“灯怎么这么暗?”
“嗯,这家医院不让人开太亮的灯。你不坐吗?”
叶藏先在沙发上坐下,如此说道。
“好。”兄长没坐,似乎颇为介意昏暗的灯泡,一再扭头仰望,在狭小的病房走来走去,“看样子,至少这边,已经解决了。”
“谢谢。”叶藏在口中嘟囔,诚心诚意低头致谢。
“我倒不觉得怎样。问题是,回家之后又要啰唆了。”今天他没穿日式裙裤,黑色大褂上,不知为何没有纽绳,“我也会尽力而为,但你最好自己写封信好好向老爸解释。你们似乎不当一回事,但是,这可是麻烦的事件。”
叶藏没回答,从散落在沙发上的牌堆中拿起一张凝视。
“如果不想寄信,不寄也无所谓。后天,你要去警局。警察那边,之前已特地把侦讯延迟了。今天我和飞騨以证人的身份应讯。警察问了你平日的言行,我说你算是很安分的人。警察还问起你在思想上有无可疑之处,我说绝对没有。”
兄长停止走动,站在叶藏面前的火盆边,把两只大手伸在炭火上方。叶藏茫然望着那双手微微颤抖的模样。
“警方也问了女人的事,我说我毫不知情。飞騨好像也被问了同样的问题,他的答案似乎与我的相符。你也是,只要照实回答就好。”
叶藏明白兄长的言外之意。但是,他佯装不知。
“不需要的就不用多说。只要清楚回答人家问的问题就好。”
“会被起诉吗?”叶藏一边以右手食指来回抚摩扑克牌边缘,一边嘟囔。
“不知道,这个我不知道。”兄长加强语气说,“反正应该会被警察扣留四五天,你自己先做好准备。后天一早,我会过来接你。我们再一起去警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