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丑之花(第9/11页)

说完,他又用比之前稍强的力道踹门,然后,忍不住笑了出来。叶藏“砰”的一声重重躺倒在床上:“那么,像我这种人,等于是苍白的恋爱至上主义者了。我受不了了。”

他们对这种野蛮人的侮辱,还是愤愤不平,却落寞地换个想法,试图以搞笑的方式淡化。他们总是如此。

但真野是率直的。她将双手放在身后,倚靠门旁的墙壁,翘起的上唇噘得更高地说:

“就是嘛。太过分了。昨晚还不是有一大堆护士聚集在护理长的房间,玩日本牌闹得很凶。”

“对了,听说她们闹到十二点多呢,真可笑。”

叶藏如此嘀咕,捡起一张散落在枕畔的画纸,仰躺着开始在上面涂涂写写。

“自己行为不端,所以不懂别人的优点。据说,护理长是院长的情妇。”

“是吗?果然有他的厉害之处。”小菅大喜过望。他们把别人的丑闻当成美德,觉得很英勇,“勋章男有情妇啊。果然厉害。”

“真的是,大家讲这种天真的话,只会变成笑柄,难道还不明白吗?还是别放在心上,好好笑闹一场才好。管他呢,反正就今天一天。其实你们明明都是从来没被人骂过,好人家出身的孩子。”她一手捂脸突然发出低泣,哭着去开门。

飞騨拉住她嗫嚅道:“去找护理长也没用,还是算了。反正又没怎样。”

她双手蒙着脸,连续点了两三下头,走出病房。

“她是正义派。”真野走后,小菅嬉笑着在沙发上坐下,“居然哭了。她是为自己的话陶醉。平时就算讲话再怎么成熟,毕竟还是女人。”

“她很怪。”飞騨在狭小的病房走来走去,“我从一开始就觉得她是怪人,太奇怪了。看她想哭着冲出去,吓我一跳。她该不会去找护理长吧?”

“不会的。”叶藏装作若无其事地回答,把他涂鸦的纸往小菅那边一扔。

“是护理长的肖像画吗?”小菅咯咯笑。

“让我瞧瞧。”飞騨也站着凑近纸张,“这是女怪物。杰作喔。这玩意儿,画得像吗?”

“一模一样,她跟着院长来过一次病房。画得很棒,铅笔借我。”小菅向叶藏借了铅笔,在纸上加工,“这里应该这样长角,这下子更像了。干脆拿去贴在护理长的房门上吧?”

“出去散散步吧。”叶藏下床伸懒腰,一边伸懒腰,一边悄悄低语,“讽刺漫画大师。”

讽刺漫画大师。我也渐渐厌倦了。这不是通俗小说吗?我以为这样对我僵直的神经,以及,各位想必一样的神经而言,都有某种解毒的意义,所以才写了这么一幕,但是,看来我似乎太天真了。我的小说若成古典——啊啊,我疯了吗?——诸位反而会觉得我这种注解很碍眼吧。擅自做出连作家都意想不到的推测,正因是杰作,所以才会大呼小叫吧。啊啊,死掉的大作家真幸福。还活着的笨蛋作者,为了让自己的作品得到更多人喜爱,汗流浃背地拼命做出状况外的注解。并且,创造出成篇注解的啰唆劣作。我可没有那种狠狠断绝关系,撂下一句“随便你”的刚毅精神。看来我当不了好作家啊,还是太天真了。是的,这是大发现。我打从骨子里是个小天真。唯有在天真中,我得以暂时休憩。啊啊,这都已经不重要了。别管我。什么小丑之花,看样子也要在此枯萎了。而且,是丑陋可悲地枯萎。对完美的憧憬,被杰作所诱惑。“够了。奇迹的创造主。可恶!”

真野躲进洗手间,她想尽情哭泣。但是,她未能那样大哭。她看着洗手间的镜子,抹去泪水,整理头发后,去食堂享用迟到的早餐。

食堂入口附近的桌子,六号房的大学生面前放着喝完的汤盘,独自歪坐。

看到真野,他微笑道:“病人先生似乎很有活力。”

真野驻足,紧抓着那张桌子的桌边回答:

“是啊,老是讲些天真的话,逗得我们哈哈笑。”

“那就好。听说他是画家?”

“对,他经常说他想画出很棒的画。”她说着连耳朵都红了,“他很认真,非常认真,就是因为认真才会痛苦。”

“是的,是的。”大学生也红着脸,衷心同意。

大学生已确定很快便可出院,因此变得格外宽容。

这样的天真如何?诸位,会讨厌这种女人吗?该死!尽管嘲笑我太老套吧。啊啊,就连休憩,对我而言都已变得羞惭。即便是一个女人,我都无法在不加注解的情况下去爱她。愚蠢的男人,就连休息都会出错。

“就是那里,那块岩石。”

叶藏指着从梨树的枯枝之间隐约可见的大块平坦岩石。岩石的凹陷处,仍留有昨日的点点积雪。

“就是从那里跳下去的。”叶藏调皮地滴溜转动着大眼睛说。

小菅沉默不语。他在忖度叶藏的心事,猜想叶藏是否真的是坦然说出这种话。叶藏其实并不坦然,但他有那种伎俩可以把话说得非常自然。

“回去吧。”飞騨用双手猛然撩起和服下摆。

三人沿着沙滩往回走。海上风平浪静,在正午的阳光下,发出白光。叶藏朝海里丢了一颗石子。

“会如释重负喔。如果现在跳下去,一切都不再是问题。欠债、学校、故乡、后悔、杰作、耻辱、马克思主义,以及朋友、森林与花朵,通通都不重要了。察觉到这些时,我在那块岩石上笑了。如释重负。”

小菅试图掩饰亢奋,开始到处捡贝壳。

“别诱惑我。”飞騨勉强笑起来,“这种嗜好很恶劣。”

叶藏也笑了。三人的脚步声沙沙沙地响亮,传入众人耳中。

“别生气嘛,刚才是有点夸张了。”叶藏与飞騨肩并肩走路,“不过,唯独有一点,是真的。那个女人,她在跳海之前嗫嚅了什么,你知道吗?”

小菅燃起好奇心的眼睛狡猾地眯起,故意走在远离两人之处。

“她的话语至今仍萦绕耳中。她说,想用家乡话讲话。她的故乡在南方乡下。”

“不行!对我太好了。”

“真的。老兄,是真的哟。哈哈。就只是那样的女人。”

大型渔船停靠沙滩休息。一旁有两个直径七八尺的大鱼篮。小菅把捡来的贝壳往那艘船的黑色侧腹用力扔去。

三人尴尬得几乎窒息。如果,这种沉默再持续一分钟,他们说不定会干脆跳进海里。

小菅忽然大叫:“你们看!快看!”他指着前方的海岸边,“是一号房和二号房!”

撑着过季的白伞,两个女孩正朝这边缓缓走来。

“大发现。”叶藏也觉得起死回生。

“去找她们搭讪吧。”小菅抬起一只脚抖落鞋中沙子,凑近叶藏的脸。只等一声令下,就要拔腿冲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