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一(第14/28页)
艾米莉似乎并不在意珍妮特抛弃了她。接下去的几个星期,她和先前吃啊梦啊懒洋洋度日啊完全一样地专注于自己,但这时则精力充沛、非常自制,至少在吃的方面如此。我注意她的变化。
我时刻注意着,因为我从未见过她这么倾心投入过。因为如果说她,艾米莉,现在这种新做法也像她懒洋洋地陷入梦想时那样具有内在倾向,那么至少现在她对自己的感觉是完全看得见的,以奇装异服的形式显现在我面前。
她的第一个自画像……她找到了一件旧连衣裙,白底带粉色花枝。她把脏的和破的地方都剪掉了。加上了零碎的花边、薄纱、玻璃珠和披巾,衣服变成了万花筒,她想怎么变就怎么变。这通常是一件新娘裙,此时成了少女装。这种通常由比穿衣者更成熟的人做出的模糊的对天真的宣言,同时也可以看到某些少女服装在表达身体急剧变化时的脆弱无力。当她晚上裸着身子套上这透明的衣服时,它就成了睡袍。有时她并不想把它当夜礼服穿,她内在很强的戒备之心,减弱了她所穿衣服的单纯天真,因此她会把花拿在手里或插在头发上,想把自己扮成“春之神”,但她的样子却像是一个对自己将在晚宴上展现身体魅力有十足把握的女人。这件连衣裙对我来说有一段感情经历。我害怕见到它。问题是我还是对她无计可施。我相信她能穿上这衣服走到外面的人行道上去。现在,我断定自己是太蠢了:上了年纪的人倾向于无视(他们真健忘!)和疏于保护年轻男女内在的个体——寄居在青春期身体内,性格框架中最强健有力的成员,即指导和选择体验的自我。
现在,回过头来看她的创作,在当时那么野蛮和混乱的时代,这种类型的女孩服装或许更准确地说是多种原型的合成物。用这种方式,这个孩子,这个小女孩在我们往昔文明的垃圾堆里找到了符合她梦想的材料,不仅发现它们,还动手改造它们。尽管这一切使她的自身形象苏醒过来……但如此陈旧的形象,如此不可毁灭,如此不相干——我实在受不了这一切,默默退到一边,决定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表示,什么都不暴露。幸亏我这样做了。她穿着那东西在公寓里走来走去,一个仅蒙了薄纱的裸身少女。她炫耀地、羞怯地、大胆地、惧怕地穿着它。她不只是在“试穿”一件衣服,还是在尝试一种自我写照,而我在不在场根本没关系,她并没有注意到我。当然,个人独处所受到的干扰已教会我们如何逃避到内在的孤独之中,我们都是这方面的行家,能够与他人共处却心居别处。
可我实在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哭,我笑过也哭过,当然是在她看不到我的时候。因为她多么荒唐可笑,同时又多么勇敢,多么善于应变。正像她那淡褐色的眼睛,直率、诚实——英国人所谓的“好伙伴”的眼睛,同时又迟疑、多虑、谨慎。她尝试要打扮自己那张生气勃勃的孩子脸,在穆斯林女眷似的面纱和挺直身子摆出的“迷人”姿势背后,她的脸同时也变得黯淡无光。她对这件衣服的着迷持续了几个星期。随后的一天,她显出嘲讽、不耐烦的态度,拿起剪刀剪掉了衣服的底部——有什么不对劲了,或者开始还不错,此时全结束了,她不再需要了。她把这团讨厌的东西扔进了一个抽屉,又开始自己的一项新发明。
来了一阵到得很晚、持续时间很长的冷空气。甚至还下了一点雪。在我的公寓里,要感觉暖和点可不是一件容易事。像其他人那样,我们在屋子里穿的衣服几乎和外出时穿的一样多。艾米莉拿走了羊皮,做了一件戏装似的无袖长袍。她用鲜红的绸布束腰,把羊皮长袍穿在从我小橱里拿走的旧衬衫上面。这可没有得到我的允许。当她这么做时,我可难说有多高兴。这表明她终于感觉自己有与我分享的权利了。举个例子说,孩子有顽皮的权利,但事情还不只是如此。上了年纪的人或成年人发现某个孩子没打招呼就拿走了自己的私人物品,尤其这个物品是自己一个生活阶段的突出体现或人生告白(就像一个年轻姑娘要穿带粉色花枝的白连衣裙),这该带来怎样的情绪释放。多么令人震惊,除了说这是偷窃,你愿意的话可以说是冷水浇身。偷窃的行为表明:这个更应该属于我,而不属于你;更应该属于我是因为我更需要这个,它更适合我的人生阶段而不适合你,你太老了,得放弃了……或许,这种激情的释放甚至是还未发生的将来事件的一个暗示,到那时,个人会从众人的眼睛里看到这样的(也许仍是无意识的)宣告:现在你可以交出你的生命了,你不再需要它了,我们将替你度过它,请离开吧。
那件衬衫进入我衣服的行列已有三十年,它当时是高雅时髦的东西,用了绿色的优质丝绸。此时它穿在艾米莉的羊皮长袍里,正像我努力不让自己说出口的话所要表达的:“我的老天爷啊,你不能在外面穿这土匪的装备,这会招人非礼!”她把这新玩意儿拆掉了,因为只是粗粗缝了几针,并用别针别住。其寿命并不比一个白日梦长久。
于是,我们继续过日子。她不再走出公寓,也不再沉溺于幻想,我注意到一切都朝着越来越功利主义的方向变化。
各种尝试一个接一个迅速变换,然后,由于对已经浪费了那么多而感到羞愧,她以虽然相当唐突却过分客气和可怕的方式要我再给她一些钱,她拿着钱去了市场。她买回一些二手服装,这些服装使她跨出了一大步,从一个沉溺于幻想的女孩变成了一个姑娘,更准确地说变成了一个女人。当时她年仅十三岁,还不满十四岁,不过她也可能已经十七或十八岁了,因为那个时代时间也呈现激增状态。此时我想,可能那些人行道上的英雄们要甘拜下风了。
她作为年轻姑娘,其天性实际上早已注定,需要找一个十七八岁,甚至年龄更大一些的小伙子。
然而那伙人、那群人、那帮人(还没有形成一个群落,但正朝着这个方向发展),就像她一样,经历了超常速度的发育。不出几个星期就完成了。下雪了,染白了人行道,树枝的黑色加深了,装饰树枝的摇晃着的新绿又畏惧地收缩起来。正当艾米莉不再幻想浪漫的英雄、首席执行官和妻妾成群的暴君时,有十来个年轻人从原先笨拙、幼稚的伪装下脱颖而出。傍晚时分,他们身穿光鲜的服装在人行道的树下气宇轩昂地漫步,附近的女孩纷纷跑出来跟他们混在一起。现在成百个窗户后面都有观望的眼睛,在早春时间越拖越长的午后,有时有多达三十个以上的年轻人进入人们的视野。至此这里的人开始明白,我们本来相信只属于“外边”地区的一种现象,也将在我们眼前、我们住的街道出现,而我们这里迄今为止所能发生的最坏的事,只不过是某些外来迁移群落的路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