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一(第12/28页)
她去沙发上躺下,背对着我时,在生闷气。她正在利用我来检验她跨出童年时代成为姑娘的冲动,而年轻姑娘的衣着和言行举止都要符合相应的规范。
她的抵触情绪很强烈,因此她对我的利用很过分,令人厌烦。这种情况一直持续了几个星期。其间她抱怨我批评她的打扮,她把不得不为买衣服花钱的过错都归在我头上,她说她只想一辈子都穿牛仔裤、衬衫和运动套衫,她并不在乎她的模样或要什么“终于显得体面点的衣服”,而这一切不过因为我这一代把什么事情都弄得那么麻烦,她这一代则对衣着一点都不感兴趣,我们要把她这样年龄的人托付给旧时装杂志和美好却早已消亡的往昔梦想……就这样一直抱怨下去。
可现在她不仅是年龄一天天大了,身体也有了变化:体重正在增加。她会和她那只狗似的黄猫或猫似的黄狗一起整天躺在沙发上,她搂着、抱着、抚摸着这只动物。她嘴里含着糖果,吃果酱面包,爱抚雨果,做白日梦。她要么就坐在窗前,发表些刻薄的评语,吃东西;要么给自己准备一大堆的果酱面包、蛋糕和苹果,再搁些旧书和旧杂志,在地板中央设置一个场景,她本人脸冲下趴在地板上,雨果则伸开四足横躺在她的大腿上。她会整个上午,整整一天,一连几天以这个姿势阅读、做梦和吃东西。
这快要把我气疯了,但我还能保持不露声色。
她会突然跳起来,跑到镜子前大声喊道:“天哪,我快胖得不行了,以后您会觉得我比现在还要丑!”或者“就是现在您让我买新衣服,我也穿不进去了,您直说就是了,您觉得我正变得轻佻而无情,因为现在有那么多人连饭都吃不上。”
我只能重申要是她给自己买几件新衣服,我会感到高兴。她可以像大多数人那样去二手货市场或店铺买。如果她想要,也可以去正经商店——但只能去一次。因为那个时候去买商店里的衣服或衣料是地位的象征,只有行政管理阶层和被众人称作“空谈家”的人才真正光顾商店。可她对我留在抽屉里给她用的钱不屑一顾,继续吃她的东西,做她的梦。
我经常外出,忙于大家都在做的事情——搜罗消息。那时候我和别人一样有一个收音机,我还是一个读报圈子的成员——新闻纸的短缺使得人们必须以团体的名义购买报纸杂志,这些公用的报纸杂志在圈子里传阅。我就像其他人那样去寻找新闻,在大街上、酒吧里、小酒馆、茶室中聚集的人群中寻找可靠的新闻。城市里到处都是这样的群体,人们从这个地方转移到下一个地方,从小酒馆到茶室,到酒吧间,再到还在销售电视机的商店门外。这些群体很像在官方新闻喉舌上面迅速生出的另一个喉舌。一天二十四小时不断有新的群体、小组或个人加入上述场景,站着倾听,掺和其中,说出自己听到的消息。消息成为一种流通货币,用来交换道听途说的谣传。于是我们继续走动,然后停下来,走动,再停下来,仿佛移动本身可以缓和我们都感到的持久的不安。以这种方式搜罗到的消息,往往在新闻广播正式公布前好几天甚至几个星期就成了公众的话题。当然以这种方式得到的消息常常不准确。但那时所有的消息都不准确。人们不停地跑来跑去探听消息、掌握信息,他们想要做的就是要从谣传中分离出剩余的真相,因为谣传也不是空穴来风。我们感到我们必须拥有这点珍贵的真相:这是我们的分内之事、我们的权益。拥有了会使我们感到更安全,我们也有了身份。无法拥有或拥有得不充分的话,我们就有被剥夺感,从而陷入焦虑。
当时我们就是这样的看法。现在我有了不同想法:当时我们所做的就是空谈。我们都在谈论。就像我们上头那些在没完没了、冗长无聊的讨论会里耗费一生的人,他们谈论正在发生的事情、将要发生的事情,天真地希望能左右事情的发生——但当然什么都没有做。我们也这样空谈。我们把那些人称作“空谈家”……而我们自己也把每天的许多时间花在谈论和听别人谈论上面。
当然,我们最想了解的是东部和南部地区发生的事情(提及那些地方时我们用的词是“外边”或“那边”),因为我们知道那里出现的情况早晚会影响到我们。我们必须知道正接近这里的或谣传正接近这里的是什么迁移群体,正像我前面说过的,这些群体的成员现在并不都是“孩子”或“年轻人”,他们由不同年龄的各种人组成,越来越像部落,已成为新的社会单元。我们必须知道什么样的短缺情况将会出现或可能得到缓解;别的郊区是否已经决定完全不用煤气、电力和汽油,转向靠蜡烛光和灵巧双手生活;是否新发现了一个垃圾场,如果发现了,普通百姓是否能获准去找点可用的东西;哪儿的商店里还有兽皮、旧毯子和自制维生素糖浆用的蔷薇果实、回收利用的塑料制品、漏勺,以及深平底锅这类的金属用具,或者无论什么东西,只要是来自物品充足的逝去时代的就成。
当然,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自己动手制造、修修补补、勉强度日,在最初阶段与我们的富裕、浪费和吃得太多同时存在,那个时候离我写作的此时此刻已经相距遥远。即便在我们还拥有很多的时候,我们也都擅长“在螺蛳壳里做道场”,同时仍然受广告的刺激去花费、使用和丢弃。
有时我离开艾米莉,跑好远的路到城外去,去乡村,去农场,去别的城镇。想想我不在时可能会发生什么,心里不免担忧,但我觉得冒这样的险很值得。来去可能要花上两三天,因为火车和公交车不常有、靠不住,汽车几乎都供官员乘坐,想搭车的话往往遭到拒绝,因为官员阶层对普通百姓感到害怕。我徒步来去,就像大多数人那样,重新发挥自己两脚的用途。
一天,我带着五六张羊皮回到公寓和艾米莉身边。还有其他东西,我把它们收进小橱和储藏处——用来存放各种为将来和仍有相当想象成分的不测事件准备的东西。而这些羊皮很重要,因为正是它们开创了她自身成长的新阶段。她先是假装没看见它们。后来,我看见她站在我安在门厅里的长镜子前,将羊皮用别针别住,围在身上。她似乎想要有野蛮公主的效果,但一发现我已经注意到了和产生了兴趣,她马上回到沙发上原来的位置,跟雨果在一起,回到她的白日梦——这些白日梦排斥我们实际经历的时光。但我相信她对与幸存有关的事情——幸存的资源、窍门和筹划很着迷。我记得那个时候她以大厨的风范,仅用老洋葱、皱巴土豆和香草就烹制出一盘色香味俱全的肉汁布丁,她为此兴高采烈。她喜欢去市场,到那里找寻一些我从来不加理会的东西。她喜欢生火把水烧热,用于洗刷和做饭。我对她这种做法一直感到恼火,因为我一向的做法是简单易行、讲求效率。她因为我准备使用储存的木头生火而责怪我,坚持要外出到废弃的房子里捡拾旧的壁脚板之类的木块用来烧火。一拿回来,她立马用斧子在地毯上熟练地将它们劈碎。她先把小块的破布垫在地毯上面,以免已经很破旧的地毯更加破烂不堪。她真的很能干,这充分说明她在来我这儿之前曾有过的经历。而她也知道我在观察她,想要得出结论。想到这一点她就回到沙发,因为她想要神不知鬼不晓,即便在这个时候,她那种不让别人弄懂和看透的愿望也比别的愿望强得多。不过领教了她的技能和智谋,我倒是得到了安慰,原先预示的我将要为她的未来所承受的重负减轻了不少。我一直担心:这个令人担忧、沉溺于梦想、不稳重的孩子,她如此专注于自我、幻想和往昔,又怎么能在我们都要被迫逃生的人世间幸存?我开始意识到这是多么不祥的预兆,我是多么关注她和为她伤心,当她外出去空房子和荒废的空地时,我的焦虑是多么强烈。“你为什么觉得我不能照顾自己呢?”她喊道,心里非常恼火。但身为艾米莉,她当然觉得有必要去取悦别人、安抚别人,于是她用微笑试图加以掩盖:必须隐藏和淡化她真实的恼火和真实的情感。与此同时,她又装作发脾气、生闷气,这类青春期必要的表演持续不断地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