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一(第10/28页)

事情发生在初秋时节,每天都有新到的团伙经过这里。日复一日,艾米莉跟他们在一起。她没问我是否可以这样。我也不打算禁止她这么做,因为我知道她不会听从我。我没有权威。她不是我的孩子。我们避免对抗。只要对面人行道上聚集了人群,营火燃起来,她就会去那里。有两回她喝得烂醉,有一次她衬衫撕破了,脖子上有被咬的痕迹。她说:“我猜您以为我已经失了身。可我并没有,尽管我承认也就差一点点。”随后,她冷冰冰地加了一句作为结语:“我想这有什么关系呢?”

“我觉得大有关系。”我说。

“啊,您这么想吗?那么我想您是个乐观主义者。是那样的人。雨果,你怎么想?”

接二连三到来的漫游群体终于走到了头。路两边的人行道因那么多个夜晚都有营火燃烧,变得黑漆漆的,都开裂了。梧桐树叶了无生气地垂挂着,已被烤得干枯。地上到处扔着骨头、小块毛皮和碎玻璃,后面废弃的空地经肆意践踏,已污秽不堪。现在警方出来取证了,忙着记录和询问证人。清洁工也来干活了。人行道又恢复了正常状态。一切都暂时回到正常状态,楼房底层的窗户夜里又有了灯光。

大概就是这个时候,我开始领悟到人行道上发生的情况、我与艾米莉之间的事情,可能与我去墙背后看到的情景有着某种联系。

这些高大、肃穆的白墙犹如舞台上临时搭起的布景,穿越它们之后,我感觉真正的住户就在那里,那人没有离开过,就在下一堵墙的背后。为了看看下一扇打开的门或再后面的门,我走进了一个很长的穹顶很深的房间,它曾是个美丽的房间,我认识它,我熟悉它。(可在哪儿见过呢?)它此时凌乱不堪,让我感到恶心,感到害怕。这个地方活像野蛮人光临过,仿佛军队在这里宿营过。座椅和沙发都被人故意用刺刀或刀子砍损、戳破,填充物到处裸露,锦缎窗帘被抽去了铜杆堆在那。房间可能曾用来开肉铺,地上留有羽毛、血迹,还有小块的内脏。我开始打扫房间。我干着活,用了许多桶热水,擦洗、修补。我打开朝向一个十八世纪风格花园的高大窗户,低矮的树篱间,树木都修剪成方形。阳光和清风由打开的窗户进入,涤荡整个房间。我始终就一个人在那里,但并不感觉是一个人。然后,清洗工作做完了。陈旧的沙发和坐椅竖着,都修补、清洗过了。窗帘堆起来留给了清洁工。我长时间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这房间大得足够让人踱步了。我站在窗前看外面的蜀葵、大马士革蔷薇、气味浓烈的薰衣草、玫瑰、迷迭香,还有马鞭草,察觉到回忆袭击了我,有的大声宣扬,有的默默暗示。一部分来自我的“真实”生活,因为絮絮叨叨纠缠我的是营火燃烧、树木焦黄的人行道情景,该情景与这个房间的实质和要义不可分割。但也有关于这个房间本身的怀旧情绪在牵扯我,那里的生活,在我离开时还将继续。至于那个花园,它的每个拐弯处和小角落,我都熟悉到刻骨铭心。尤其是,房间的住户可能就在附近某个地方盯着我看。等我离开之后,那个住户会走进来,对我的清理工作点头赞许,然后可能走到花园里去散步。

接下去我看到的情景出现在一个非常不同的背景里,最重要的是处于不同氛围。这在“个人的”体验中至关重要。我从一开始就对这些体验使用了“个人的”这个词。我一进入其中,不管什么场景,这种氛围总那么清楚明白,不会弄错。在非“个人的”场景与“个人的”场景之间存在着一个世界。非“个人的”场景的感觉、特征或情绪,举个例子来说,就像一个狭长、安静的房间经受了劫掠或其他什么异常。不管多么疲劳、艰难或消沉,我看到在这种或那种场景中——就是非“个人的”场景与“个人的”场景之间,存在着一个世界。两种场景——“个人的”(尽管对我并非必不可少)和非“个人的”,存在于相当不同的彼此分隔的领域。“个人的”场景,人当即就能从外观认出它,外观是它的囚室;从情感认出它,情感是它的创造物。而非“个人的”场景可能带给人沮丧情绪或必须解决的问题,就像重新粉刷墙壁和修理家具,进行清洗,给一片混乱恢复秩序——但在这个领域有光明、自由和存在可能的感觉。不错,就是这个意思,存在选择行动可能性的空间和认识。你可以拒绝清扫房间、洗刷地面,你完全可以走进另一个房间,选择另一个场景。但走进“个人的”就是走进了一个囚室,那里什么都不会发生,只是你看到发生了,那里的气氛密不透风、受到局限,尤其在那里,时间是苛刻的不可改变的法律。哦,上帝呀,它没完没了地延续,每分钟都是判定的,因为没法逃避,只有一分钟接着一分钟缓慢地消逝。

又是一个高高的房间,不过这一次是正方形的,不那么雅致。房间的窗户又高又大,挂着深红色天鹅绒窗帘。房间里生着火,火前面是坚固的壁炉栏,就像一个钢丝食物罩。上面晾着许多厚或薄的尿布,是那种老式的婴儿尿布。还晾着小背心、护肚带、长短衣服、罩袍、外衣和小袜子。这爱德华时代[1]全套的新生婴儿用品,散发着虽没有烤焦但也差不多烤焦的怪味,不透气的衣料加热后的味道。房间里有一架玩具木马和几本字母书。一个带薄纱荷叶边的摇篮,蓝、绿色的细碎小花出现在荷叶边的白底上……我意识到白色在这里是多么突出,因为什么都是白的,白的衣服,摇床、摇篮、床罩、毯子、被单和筐子都一片白。房间刷成白色。一只白色小钟在购物目录上会被称作“育婴室用钟”。白色的。这只钟滴答响着,柔和、细碎,却连绵不断。

有个小女孩,四岁左右,坐在炉前地毯上,那些衣服晾在她和火之间。她身穿深蓝色天鹅绒连衣裙。黑发从一边分开,系了宽宽的白色缎带。她那一对淡褐色的眼睛非常庄重,带有超出年龄的戒备眼神。床上躺着一个婴儿,包裹起来准备睡觉。婴儿在咯咯地笑。一个保姆或女佣俯身对着婴儿,我只能看到她宽阔的白色后背。那小女孩盯着弯腰对她弟弟表示爱意的保姆,她的眼神足以说明一切。但事情并未到此为止。另一个特别高大、强壮的身影进入了房间:她是一个蓄满了冷酷能量的人,也俯身对着那婴儿。两个女人协力于一个表示爱意的仪式,那婴儿扭着身子应和着,嘴里发出细柔的声音。小女孩在旁边看着。她周围的一切都硕大、过分:房间这么高大,这么热,两个女人这么高,这么壮,这么讨厌,房间里的陈设这么令人胆寒,让人无法忍受,那只钟轻柔地催促大家该做什么了,每个人都听从它,向它请教,不停地把目光投向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