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一(第11/28页)
受邀进入这个场景就将被孩子的空间感同化,我以小孩子可能有的眼光看待它——那是硕大无比的,但同时我又保持着自己的认识,那是渺小出奇的——因为琐碎和无关紧要。无关紧要和愚昧无知横行天下。幽闭恐惧症、缺少新鲜空气、一种心智和热望的窒息。都那么没完没了,因为这是孩子的时间,在那里,一天开始时不可能瞥见它的终点,时间都要由那苛刻的白色小钟发出指令。每一天都像是在攀爬什么东西,比如冷冰冰的一把大座椅、高过头的一张床。遇到的障碍和面临的挑战都在大手的帮助下克服了——这些大手紧紧抓住,它们拉来推去——我看到这些手在给婴儿忙着,似乎体贴入微。婴儿被高高举了起来,举着他的是保姆的手臂。婴儿在笑。当妈的想把婴儿从保姆手里接过来,但保姆抱紧了孩子说:“哦,不,这一个是我的孩子,他是我的孩子。”“啊,不,保姆。”身为母亲的强壮高塔说。她比房间里所有东西都高,比大个子保姆都高,几乎和天花板一样高。“啊,不,”她说,脸上泛着微笑,嘴唇却绷紧了,“他是我的孩子。”保姆此时摇晃着婴儿,对他低声哼唱。她说:“不。这是我的孩子,他是我的心肝宝贝,而那一个,她是你的孩子,夫人,艾米莉是你的。”她一边爱抚和摇晃着孩子,一边转身背对那位母亲,以示感情的自主。对此当母亲的笑了,这笑和刚才不同,小女孩摸不着头脑,但这笑却导致母亲的手粗鲁地把她拖起来,就听母亲说道:“你为什么还不脱衣服?我说过让你脱衣服的。”随后就开始了一场急速的让小女孩受罪的抢夺和推搡,在一层层衣服从身上被剥去的过程中,她竭力想站稳自己的脚跟。先脱去的是她引以为豪的蓝天鹅绒连衣裙,因为这件衣服适合她穿——高过她头顶的各种声音都对她强调过这一点,但它里面顺着手臂向上、沿着后背朝下都有许多小纽扣,每个纽扣都需要花不少时间去解开,其间大人的手指弄疼了她,刮伤了她。然后要脱的是衬裙,动作相当快,却划伤了她的下巴。接下去是白色的长连裤袜,连裤袜显得太大了,向空气中释放出温暖的好闻味道——当妈妈的注意到了这一点,皱起了眉头。“那么现在你上床去吧。”说着,她匆匆将一件白色睡袍从孩子头上套进去。
艾米莉攀上床头的栏杆,爬进窗边她的床,对她来说这是一张大床。她扯起厚重的红天鹅绒窗帘的一角,看窗外的星星。与此同时,她也盯着两个大人看,看母亲和保姆照料那个婴儿。她脸上老成而疲惫。她似乎懂得这一切,已经预见到了,出于无奈只好忍受,感觉这一切犹如四周蒙着一层又厚又重的东西——这就是时间,她必须强使自己穿越它,直到能从中摆脱。因为谁都无能为力,可怕、强大的母亲做不到,对生活不满而脾气暴躁的保姆做不到,婴儿也做不到。对这个婴儿,小女孩感到一种爱的激情,这种激情令她心软,令她无能为力。她只是个孩子,不能自行其是,根本就不能。当母亲以不耐烦的粗鲁语气说话时,尽管这种语气宣泄的是一种快乐、一种勇气,那孩子却把这看作请求怜悯。“艾米莉,你该躺下了。你赶快睡觉吧。”她躺下了,她看着两个女人抱着婴儿进了另一个房间,听到那里面有一个男人的说话声,那是父亲的声音。道晚安的仪式,而她被排除在外——他们已经忘掉她也曾被抱去向她父亲道晚安。她翻过身去,背向热烘烘的白色房间——红红的火焰在那里散发着热量,壁炉栏上晾满了沉甸甸的白色衣服,热气腾腾。火焰在红窗帘边沿后面黑洞洞的地方闪烁发红的光影,灼人的热量开始透过厚厚的睡袍传遍她的全身。她抓住了窗帘上悬垂的红流苏,把它们拉过来,躺在床上拉着它们,拉着它们……
这个小女孩当然就是交给我照看的艾米莉,但好些天我都想不明白自己居然旁观了她童年时的一个场景。这当然无法想象,因为这样的童年现在不存在,早已成为往事,当时出现的场景只能来自她的记忆,来自她成长的历史……一天早晨,我和她一起坐着,她某些举动告诉我再明显不过的事实。当时我一直在打量那张年轻的脸,这么一个令人不安的孩子和姑娘的混合物,可以从这张脸上看出她四岁时孤独的自我。艾米莉。我怀疑她自己是否还能想起记忆中或经历过的事情,那个场景可是像电影一样在我客厅墙壁后面“放映”,那个时刻,阳光斜照在墙上,虽然墙纸的花纹微弱而固执地存在,白色涂料却成为透明的银幕——这是两个世界紧靠在一起的时刻,这个时刻易于让人想到,人可以径直走过去。我坐着,眼睛望着那面墙,幻想自己听到了一些响动,这些响动自然根本不属于“我的”世界:有人使劲用拨火棍调节着炉火,还有轻轻奔跑的脚步声,孩子的说话声。
我疑惑要不要对艾米莉说点什么,问她几个问题。但我不敢,这说的是实话。我怕她。和她在一起我没法不感到害怕。
她穿着显得太紧的旧牛仔裤和胀鼓鼓、尺码过小的粉红衬衫。
“你该添几件新衣服了。”我说。
“为什么?您不觉得我的打扮还不错吗?”可怕的“欢快”语气,但话语里也带着失望……她打起精神,准备抵抗我的批评。
“你的打扮很不错。可你长大了,这些衣服不适合你了。”
“哎呀,我可没想到事情糟到这个地步。”
她从我身边走开,躺到棕色的长沙发上,雨果就在她旁边。她没有真的在吮吸自己的大拇指,但她完全可能这样做过。
我该描述她对我的态度吗?这很困难。我觉得她并不经常打量我。在她第一次被那个男人(不管他是谁)带到我面前时,她看到我这个上了年纪的人,用非常直接、尖锐的目光细细地打量我。可从那以后,我不认为在和我相处的日子的某一时刻,她还看出了比“一个很典型的老年人”更多的东西。她当然认识不到我为她感到的恐惧、焦虑和保护她的责任。她不知道照看她这件事已经充满了我的生活,水已使海绵全部湿透……可我有权抱怨吗?我过去不是也像别的成年人那样谈论“青春”、“年轻人”、“孩子”这类话题吗?除非我努力克制,否则不是还要议论这些话题吗?而且上了年纪的人还能找到一点借口,把年轻人从身边推开,把自己关进内心加了标签的隔离间:“这我可不理解”,或者“我理解不了这个了”——因为他们中的每个人都年轻过……我该为自己写下这个众所周知的常识而感到羞愧吗?如今只有极少数中年人和上了年纪的人能把这常识化作实际行动,只有极少数人还能承认自己的往事。老年人曾经年轻过,年轻人却感受不到年老的滋味……诸如此类的话曾在上千本日记、道德训诫、常识、格言等等书中出现,可它们有过什么影响吗?好吧,我就此打住……艾米莉见到的是一个正经、克制、冷淡的老人。我使她害怕,向她显示了她无法想象的东西——老年。但从我的角度看,她,她的状况,与我近似得就如同我自己的往昔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