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一(第22/28页)
他妻子已结束了那一通抓挠,正用力把自己套进带粉色点点的棉睡衣。她穿着这睡衣就像快活的女学生,脸上不自觉地露出对睡眠的渴望。她想象自己已飘向了无忧之乡。好像丈夫不存在似的,她动作利索地上了床,一下子躺下了,翻过身背对着他。她打了个哈欠。这时她想到了他:她该在让自己进入无上快乐之前先表示点什么。她转过身说“晚安,老东西”,接着面向着他马上进入了梦乡。他继续坐着抽烟,现在他可以从从容容、毫不掩饰地细细观察她。他此时的感觉有愉悦、不敢置信,同时一种刻板的节制也显露出来,从外表上看如同一种精神疲惫,甚至是一种生命力的缺乏。这种刻板节制很早以前就已形成对他自己和对其他人的固定判断。
此时,他摁灭香烟,轻手轻脚地从椅子里站起来,仿佛害怕弄醒一个孩子。他走进旁边的房间,就是那间挂着红色天鹅绒窗帘的育婴室,那里到处都是白色的东西。两张儿童床,一张小,一张大。他,一个大个子的男人,小心翼翼走进育婴室上千件小物件之中,走过小的床,走向大的床。他站在床脚,看那已经入睡的小女孩。她的脸蛋红彤彤的。汗珠停留在额头上。她睡得并不熟。在他看着的时候,她踢掉了被单,侧过身去睡,睡衣拢在了腰间,露出了小屁股和修长的腿的内侧。那男人把身子弯得更低,目不转睛地盯着看……从卧室传来了响动,他妻子翻了个身,也许还说了几句梦话。这响动使他直起身子,现出愧疚却又带着挑衅(首先是恼怒)的表情。对什么恼怒呢?对一切,这便是答案。卧室那边又恢复了安静。在这个高高的房子的低处,一只钟在滴答作响:才十一点。小女孩又翻了个身,仰面躺着,肚皮都裸露了出来,显眼的是她的私处。男人的脸在先前的情绪上又增加了另一种情感。突然间,他不顾这里的一切都这么纤弱,拉过一个床罩盖住孩子,紧紧把她裹住。她当即开始扭动身体,发出微弱的叫声。这个房间热得太过头了。窗户都关着。他打算去打开一扇窗,却想起这样做是被禁止的。他转过身走出育婴室,没再回头看那两张儿童床一眼。男婴安静地躺着,张着嘴,可那女孩则翻来覆去,挣扎着要摆脱出来,摆脱出来,摆脱出来。
在窗户开向整齐的花园的一个房间里——“感觉”是在别的国家的某个地方,和这幢房子里的其他房间都不同。女孩躺在房间里的一张小床上。她长大了一些,身体不舒服,显得很烦躁,比我此前见到她时更苍白、更消瘦。她的黑头发湿漉漉、黏乎乎,散发着一股汗酸味。她的周围,书籍、玩具、漫画书摆得到处都是。她躺不住了,不停地在动,四肢互相摩擦,身体翻来覆去,嘴里哼哼着,小声抱怨,对别人发号施令,俨然是寒热、精力、欲望、怒气和需求的一次大爆发。进来一个高大的女人,注意力集中在她手里握着的玻璃杯上。看到那只玻璃杯,女孩活跃起来,至少可以转移一下注意力,她抬起身子半坐着。可她母亲已经放下了玻璃杯,要转身去干别的事。
“留下陪陪我。”女孩恳求道。
“我不能,我必须去看宝宝。”
“为什么你总叫他宝宝?”
“我真的不知道,当然这时候……他已经大到了……可我总没记性。”
“求你了,求你了。”
“哦,好吧,就一分钟。”
那女人坐在床沿,她的表情总是那个样子:忧心忡忡,不堪重负,有点生气。但她也挺满足。
“喝了你的柠檬水。”
“我可不想喝。妈妈,抱抱我,抱抱我……”
“哦,艾米莉!”
那女人露出满意的笑容,弯下身子,主动迎向前去。小女孩用胳膊绕住女人的脖子,吊在那里。但她没有得到鼓励。“抱抱我,抱抱我。”女孩哼哼唧唧,像是对自己说话,可能她一直都是这样,那女人被她搞得不知所措了。对那发烫的小胳膊,她忍了一会儿,但随后不由自主地摆脱了孩子的胳膊,因为她厌恶自己两手抱着的身体。“好了,够了。”她说。但她并没急着走。责任感使她留下。对什么的责任感?很可能是对生病的孩子。“生病的孩子需要母亲”之类的说法。小女孩发烫的身体充满需求和渴望,她想在爱抚和温暖中安静下来,想躺在坚固大墙一般的身体旁边——这个给她安全感的身体不会胳肢她,不会折磨她和压迫她。在女孩的身体与母亲呼吸正常、平静、自给自足和受责任感支配的身体之间,她们真正希望的东西和信任感毫不存在,根本就意识不到,没有交流,没有相互的安慰。
小女孩躺回床上,然后拿过玻璃杯,急切地喝下去。就在玻璃杯见底的那一刻,母亲站起来说:“我再给你调一杯来。”
“留下陪陪我嘛,留下陪陪我。”
“艾米莉,我不能。你又在闹别扭了。”
“爸爸能来吗?”
“可他忙着呢。”
“他不能为我念书吗?”
“你现在可以自己看了,你是大孩子了。”
那女人拿着空杯子出去了。女孩从枕头底下摸出一块吃了一半的饼干,拿过一本书一边读一边吃,一边吃一边读。她的四肢总是动个不停,翻来覆去,调换姿势。那只闲着的手触摸面颊、头发、肩膀,触摸身体的各处,越来越往下,快到她的阴部,也就是她的“私处”了,但她的手迅速收回,仿佛那个区域是用带刺的铁丝网围住的。然后她抚摸大腿,两腿交叉,又松开,动着,扭着,一边读一边吃,一边吃一边读。
此时,艾米莉躺在我客厅的地板上。
“亲爱的雨果……亲爱的,亲爱的雨果,你是我的雨果,你是我的爱,雨果……”
我心里充满了大人看着孩子成长时的那种异乎寻常的不耐烦和无奈。此时她被圈定在了她的年龄之中,但她又是和墙后面那些场景连接在一起的统一体,墙后面是她这个人的原产地。但她自己看不到,也无法知晓那些场景,我去对她讲也没有用:要是我对她讲,她会认真听,但仅此而已。从她背后那个难以捉摸的地带传来了指令:你是这样的一个人 ——你必须成为这样的人,而不是那样的人。而她生理年龄的需求,对她的生活下了一笔精准、可预知和钟表般分秒不差的赌注,使她恰恰就成了这样。所以这一切会继续,这一切必须继续,而我必须看着。到一定时候,她会像一个容器那样充满物质和经验,她会被这些“助产士”接生下来,其中有的地方容易辨认、理解,是每个人都熟悉的,有的地方则只能从她做事的方式推断。她会变得成熟——这个理想状况被设想成所有先前经历的借口,是所能达到的顶点,而对她来说这个顶点是不可避免和十分怪异的。顶点之说是我们对事情的认识,我们认为的生物学高峰。她的成长和动物一样,在她生存曲线的最高点圆满完成,然后就是下降,直到死亡。当然是一派胡言,非常荒谬,但这想法也难以压制我对她的看法,难以摆脱我看着她翻滚和依偎在发出咕噜声的黄皮动物身旁时的不耐烦,难以让我承认在她人生的这个舞台上,每一点都与她的前一点那么有凭有据——也许该被归纳或压缩成一个娴熟的、无忧无虑的微笑形象,而我真正期待的(就像她必定处于她内在的某个地方)是这样一个时刻:她从旋转木马和带着她从黑暗进入黑暗的自动扶梯上走出来。彻底地摆脱出来……那么以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