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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一(第23/28页)

人行道上的生活有了新的进展。这跟杰拉尔德有着密切关系,准确地说,是和他保护弱者的责任感、他与弱者的认同感有着密切关系。他的这种品质不是为幸存保持的那点脆弱平衡所必需的。他那里突然来了一些从九岁到十一岁的孩子,他们都没有家庭可以依靠,都孤苦伶仃。有些孩子有父母,却离家出走了,或者只是偶尔和父母见一面。有些孩子父母全无。他们遇到了什么事?这就难说了。从官方的角度说,这些孩子当然还有父母、家庭之类,要是没有,他们也必须受到照顾或监护;从官方的角度说,这些孩子甚至该正常上学。但这一切并没有付诸实施。孩子们有时候依附到别的家庭,其原因是他们自己的父母不能承受压力,不知道该去哪儿找吃的东西和其他生活用品,或者仅仅是失去了兴趣,把孩子扔出去让他们自己生活,就像人们曾对不再喜欢的狗和猫所做的。有的父母因为暴力事件或流行病去世了。还有的父母逃离这个城市时,把孩子丢下了。除非有什么特别关注降临,这些无人照管的孩子,当局通常对他们置若罔闻。不过人们可能会给他们吃的,把他们带到自己家里。他们仍然是社会的一分子,希望被社会接纳,在人们的居住区闲荡。他们和那些我不久就必须描述的孩子很不相同,那些孩子完全将自己置于社会之外,是我们的敌人。

杰拉尔德注意到有十二三个孩子简直就是以人行道为家,便开始把他们组织起来进行照料。艾米莉当然对他这么做很敬慕,在不可避免的批评面前为他辩护。人们说大多数老年人都死到临头了——我可以肯定上年纪的人会为此增加一层恐慌,但这种说法已无足轻重,因为弱者不可避免地要陷入绝境。这已经发生了,多愁善感在这里已没有用武之地。但杰拉尔德表明了立场。当人们想要把这些孩子赶走时,他开始保护他们。他们睡在人行道后面废弃的空地上,人们纷纷抱怨散发的臭味和那里的杂乱无章。不久也许会发生我们最担心的情况:当局出来干预。

周围到处都有无人居住的空房子和公寓,大约半英里以外就有一幢居住条件不错的挺大的空房子。那里早就不供电了,不过那个时候很少有人还能付得起电费。自来水还通着。窗户已被打碎了,但底层装上了百叶窗,上面楼层的窗户则用旧的聚乙烯板挡上了。

杰拉尔德已成为这些孩子的父亲或兄长。他给他们吃的东西。部分食品是他从店铺讨来的。人们非常慷慨。奇怪的是,互相帮助、自我牺牲与冷漠无情并行不悖。他还出城远行到尚能买到或偷到生活用品的乡村。最能解决问题的,是房子后面有一个大花园,他教孩子们如何耕种这块土地。大一点的孩子用枪、棍、弓箭或弹弓武装起来,日夜守卫这个花园。

就这样:温暖,友爱,像一个家庭。

艾米莉自己相信已经得到了一个现成的家庭。

此时开始了一个不寻常的新时期。她和我一起生活,说“受我照看”是开玩笑,但这仍是我们相处的理由。她自然是和她的雨果生活在一起,她不忍心离开它。然而每个傍晚,在一顿晚早饭之后(我甚至为了更适应她的新生活而把早饭安排在特定的时间),她会说:“假如你不在意,我想现在我要出去了。”她并不等我回答,而是给我一个有点内疚,甚至逗乐的微笑,然后像履行一个私密仪式一般亲吻雨果,这个小仪式犹如一个协议、一个诺言。再然后,她就走了。等她回来的时候,通常上午都过去了一半。

当然,我担心怀孕的事情。可依照我们交往的常规,我还不可能向她询问什么。无论我怀疑什么有可能成为把她拖下水、毁灭她的负担,她都会这样来回应我:“哟,真是这样吗?别人有了孩子也都有办法对付,难道不是吗?”我也担心她对新家庭依附的程度会越来越大,以至于完全迷失,离我们(雨果和我)而去。我们两个可一直在等她。等待成了我们的职业。我们一直互相为伴。但它不属于我,它不是我的动物,绝对不是。它为艾米莉而等待,倾听:它的绿眼睛坚定而警觉。它时刻准备起身到门口去迎接她。她出现前几分钟我已知道她要回来了,因为还隔着几条街之遥,它就嗅到、听到或凭直觉知道她的存在。在门口,两双眼睛——绿色的和淡褐色的一对接,便喜形于色,兴奋不已。这时她拥抱它,喂它吃的,然后去洗澡。杰拉尔德的公社里还没有盆浴或淋浴设施。她穿好衣服,立即又到人行道上去了。

这个时期似乎也无休止地延续下去。那个夏天很漫长,天气一天接一天没什么变化。炎热,闷气,嘈杂,满地尘土。艾米莉与别的女孩一样,因天气炎热而摆脱了出于实用目的不得不穿的厚衣服,回归了旧时的时尚服装。她又把那台旧缝纫机翻了出来,将货摊上淘来的旧衣服改成合身的鲜艳、怪异的女装,或者就把旧女装穿在身上。人行道上的景象在我这样年龄的人看来非常古怪,因为不同时期的时尚服装都在同一时间展示出来,想要抹去诸如“那一年我们穿的……”这种回忆的时间顺序。

每天从午后开始,杰拉尔德连同住在公社那所房子里的孩子们,会出现在人行道上,因此艾米莉每天就只有两三个小时和她的“家庭”分开,回家探望一下,换换衣服,洗个澡。每天傍晚有一个小时左右的时间,她和我一起吃饭。或更准确地说,和雨果一起吃饭。我也觉得,这短暂的居家时间,从情感方面说对她非常必要——她需要从她的激情和幸福感中稍事休息。在那所房子里,是越来越强烈的快乐、成功、满足、工作、制作和被需要。她仿佛是某个从狂风暴雨或震天动地的乐队演奏中笑着逃出来的人。为了准备再次翱翔,她会降落在我的沙发上,舒服地坐着,对整个世界友善地微笑。她不管身在何处都禁不住要微笑,因此人们就老看她,然后过来跟她搭话,触摸她,分享从她身上流溢出的活力,正是这种活力形成了一个生命的水池。但在这张喜悦的脸上,我们仍然能看到她的疑惑:可为什么是我?这样的事竟然发生在我身上!

哦,当然,这般强度无法持久。还处于顶峰之时就有了不好的苗头:她常常陷于一定程度的沮丧、劳累和烦恼之中,这使得一个多小时前的亢奋情绪显得那么不可思议。此后她又将投入到快乐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