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一(第25/28页)

“艾米莉在哪里?”她问道。她的口音,我只想说离“标准英语”实在太远。标准英语曾经用于宣读声明、报道新闻,或出自官员之口。她的口音非常土,我几乎都听不明白她的话。我不是在谈论她使用的言辞,她的言辞那么直白,立马就能让人准确解读。

这些言辞固执而强硬地想要一丝不苟地传达含义和用意,完全是教师的表达方式。命令式的“艾米莉在哪里”不是出于粗鲁,而是因为她必须为此付出努力,她决心让人明白她的意思,可以带她去见艾米莉,或者艾米莉应该被带出来见她。这也是因为她没有被培养成相信自己拥有权利的人。但她给自己设定了目标,她想要某些东西并能得到它们。她可以无须借助于言辞、技巧、方式——无须使用权利,而见到她想找的艾米莉。

“她在这儿,”我说,“请进来吧。”

她跟我往里走,和刚才一样怀着坚定的决心。她的眼睛到处看,我脑袋里冒出一个想法:她在给看到的东西标价,或更准确地说,是给看到的东西“估价”,因为“标价”这个词语有点过时了。

她一见艾米莉,稚气的脸上就泛起令人心碎的可爱微笑,充满信任和爱。她不顾一切地跑上前去。今天那个无精打采、忍受痛苦的小妇人,坐在靠窗的一把椅子上,光着的两脚并排靠在她的随从——黄皮畜生身上。而当艾米莉看到这女孩时,她露出笑容,忘掉了她的烦恼——爱的烦恼和天知道还有的别的什么烦恼。两个女孩去了艾米莉的那个小房间。她们之间怀有年轻姑娘间的那种友情,尽管其中一个已是妇人,而另一个还是面容、身体都显稚气的孩子。但据我发现,这女孩并不怀有孩子般的心思,因为她也爱上了杰拉尔德。此前她饱受忌妒之苦,因为受宠的是艾米莉,对艾米莉的憎恨、诋毁与对她狂热、盲目的钦佩交替出现。如今当杰拉尔德被另一个姑娘或别的姑娘们爱恋和侍奉的时候,她和艾米莉成了患难姐妹。

她是上午来的,到了吃午饭的时候,两人从小卧室出来,艾米莉用她那一成不变的来客态度征求我的意见:“要是您不介意,我想请琼吃一块三明治什么的。”

到了下午,两人不愿再待在那通风不好的房间里了,便来到客厅。她们坐在雨果两边的地板上,一边谈话,一边轻拍和抚弄那只狗。琼想要在各种实际事务上听取劝告和信息,特别是原先艾米莉负责管理的花园,因为艾米莉对这类事情非常精通。

她真的那么精通吗?艾米莉可没对我谈过这些事情。和我在一起时,她从未显示出对这类事情一星半点儿的兴趣,连对盆栽都没表示过兴趣。

我坐着听她们谈话,由她们的话语去构想那个公社的全貌……在我们城市的各个角落,在那些仍在使用电灯,饮用从水龙头里放出的收费的水,期待有人来收走他们垃圾的公民旁边,就有一些房屋仿佛技术革命从未发生过一样,这是多么奇怪的事情!仅十五分钟就走到了的那所大房子。它曾是一所养老院,有很大的场地。灌木丛和花坛已被清除,现在那里只种蔬菜。甚至还有一间棚屋用来养几只家禽——这又违反法规,但市政当局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个大家庭购买(或以某种方式获取)面粉、干豆类、蜂蜜。不过他们打算去搞一个蜂箱。他们也购买“鸡肉”、“牛肉”和“羊肉”代用品,用它们来调制通常引不起食欲的饭菜。所谓引不起食欲只是对某些人而言,而对于许多年轻人来说,他们一生中就没有吃过别的,因此现在相对于真正的“鸡肉”、“牛肉”和“羊肉”,他们更喜欢吃那些代用品。

那个地方集中了许多小作坊:他们制作肥皂、蜡烛,纺织布料,给布料染色;他们储存毛皮;他们给食物脱水以便保存;他们改造和制作家具。

杰拉尔德那帮人就是这么生活的,如今已有三十人了。他们总要面对扩大编制的压力,因为有那么多人想加入进来,而他们不得不加以拒绝——没有扩大这个公社的空间了。

我对自己听到的这些情况并不感到惊奇。我以前就听过有关这些情况的不同版本。比如,离这儿不远的地方,有一个由年轻的成年人和小孩子组成的公社,那地方连供水系统和排水系统都无法使用。他们在花园里挖个坑,放进一个粗板箱就当厕所,旁边搁一桶灰来遮盖臭味和赶走苍蝇。他们到门外买水,可能的话就拧开总输水管道,到朋友那里恳求借别人家的浴室洗澡——有一次他们来用过我家的浴室。但那个群体已飘流到某个地方去了。这样的群落遍布这个城市各个角落,他们的生活回归了勉强度日的原始状态。先是一所房子的一部分……然后是整所房子……好几所房子……一条街……一片城区。从高楼上往下看,人们便能看到这些野蛮人生活的核心是如何站住脚并向四周扩散的。旁观者最初都怀着强烈的敌意和恐惧。他们发出不满和正直的呼声,但这些还算幸运的人在旁观那帮野蛮人不遗余力开发新技巧和新本领的同时,实际上也学到了不少东西。在城市的某些区域,市郊居住区完全回复到了过去。成千上万的人都在各自种植土豆、洋葱、胡萝卜和卷心菜,并设岗日夜守卫着它们。他们还养鸡养鸭,将污物制成混合肥料,购买或出售水,利用空房间或整所空房子饲养兔子,甚至饲养一头猪。人们不再以整洁的小家庭为居住单位,而以群体和大家族为单位聚在一起。新的居住单位在危难压力下逐步形成。到了晚上,这些地区便隐入一种危险的暧昧之中,没人敢去那里。借着所剩无几的路灯照明,人行道坑坑洼洼,街道也坎坷不平,窗口透出蜡烛摇曳的火苗或墙上、天花板上某个临时光源的微光。即便是白天,在那里走路时也可以看到百叶窗后面忽隐忽现的警惕的人脸,你知道一旦越界,就会有弓箭、弹弓甚至枪支对你发难。那里的人在武器使用方面可是都受过训练,而诸如越界这样的冒险行为无异于对敌人领地发动袭击或回到人类的黑暗时代。

可即便是在刚刚过去的那段日子,我们的社会也还保持着某种平衡状态,还设法生活得就像并没有出什么大岔子,一切还可以补救。统治阶级——可以说这已是一个过时的词语,当时他们很风光,是那种从事管理事务、出席议会和委员会会议、作出决定的人。他们商谈。一帮官僚。国际性的官僚政治。难道这帮人不是永远正确吗?社会的这个组成部分从社会获取最多,只要能以安全、永恒和秩序的假象蒙蔽他人,也就维持了他们自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