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一(第27/28页)
这便是事情的经过,我希望它真实可信。
一天下午,我出去探听消息回到家,却发现家里的房间都被弄乱了,准确地说房间里乱得就像墙后面的那个地方,来打扰的可能是“捉弄人的小鬼”或无法无天的行为准则。当我站在那里看见一把椅子翻倒、书本撒了一地的时候,我就是这么想的。到处都很凌乱,空荡荡的,尤其是这个地方让我有一种陌生感。接着,被拿走的具体东西逐件明确起来。配给的食品不见了,谷物、罐装食品和果干这类珍贵的储藏物品没了踪影,还有蜡烛、毛皮、聚乙烯板这类惹眼的物品也不知去向。好了,是闯进贼了,我得庆幸以前还不曾发生过这等事情。可后来我发现自己的一些只在过去才有价值的物品也丢失了:好几个月没使用的电视机、一台盒式录音机、电灯、一个食品搅拌器。这个城市有不少仓库都堆满了已经没有任何用处的电器,于是我想这些贼未免太反常或太没头脑了。我看见雨果伸展着身子躺在房间里临街的墙壁底下,闯入者不曾打扰它。这真奇怪,我刚开始确认这次抢劫令人费解的性质,外面传来的熟悉嗓音就把我引到了窗前。十几个脑袋——孩子的脑袋上面,许多只手在搬运着电视机、成袋的燃料和食品、各种袋子和箱子。这些脸离我越来越近,皮肤有棕的、白的和黑的,这些脸斜着抬起,对艾米莉刚才的声音作出回应:“看看吧,我们太迟了!”意指我已经回家并站在窗口看着呢。我见艾米莉跟在他们后面走过来。她在监管此事:很负责任、气哼哼的样子,命令这命令那。琼也在,就在艾米莉身边。这些脸我都认识,都是来自杰拉尔德大家庭的孩子。
不一会儿,箱子、盒子、捆扎在一起的东西堆进了我的客厅,孩子们从下面钻了出来。地面铺满了被拿走的东西,孩子们开始侧着身子往外溜,他们眼睛朝艾米莉看,却不对我看一眼——可能我处于隐形状态。
“现在你们说对不起。”她命令道。
他们露出了笑容,是那种虚弱、尴尬的笑容:哦,她可真够唠叨的!他们都服从艾米莉,但她显得很专横。我可以看出,她已经不是第一次逼他们露出这种尴尬、不自然的笑容了。她究竟在那所房子里扮演怎样的角色,我甚至对此变得更加好奇了。
“这不行,来吧,”艾米莉说,“至少你能来道声歉。”
琼瘦削的肩膀耸了耸,她说:“我们很抱歉。可我们把东西都还回来了,不是吗?”我试图把她实际的发音记录下来:咱呀恨包气。克咱还啦度回赖了东其,西不西?
话语表达的这番努力体现了沮丧的能量:和别人一样,这个孩子也是在旧时代里长起来的。在那个时代,最重要的就是言辞,凡事离不开言辞,言辞的交换、言辞的使用,因此这个孩子被所有的财富排除在外。我们(受过教育的人)从未找到一种能和社会下层的人共享财富的方式。就连站在街边的两个女人交换的几句听来的谣传里,也包含着沮丧的爆炸性能量:穷人那贫乏和单薄的言辞总在某个地方含有怨恨的力量(也许没有意识到,但确实存在),这种力量因掌握了技巧而增加,并带来施展技巧之后的满足。在他们的谈话中,怨恨显露的地方像拐杖一样插入经常重复使用的短语,诸如“你知道吗”、“你知道我的意思吗”、“不是吗”等等,这类词语在他们的话里都充当了重要成分。从他们嘴里出来的言辞(此时从琼嘴里出来)带有劳动阶级发音吃力的特征,我们感到这很可怕,因为就我们而言说话流利不成问题,而对另一些人则并非如此。
孩子们终于出去了,琼在后面迟迟不去。从她环视房间的目光,我可以看出她不想离开。她感到懊悔,不是懊悔他们所做的事,而是懊悔事情的后果,这可能会使她和她所爱的艾米莉疏远。
“这是怎么回事?”我问。
艾米莉卸下了专横的架势,她情绪消沉,又成了雨果旁边一个愁闷、疲倦的孩子。雨果在舔她的面颊。
“哦,他们看上了您的一些东西,就这样。”
“就这样,可……”我感觉要说出来的话就是:可我是朋友,他们不该偷我东西!
艾米莉领会到了,她带着淡淡的微笑说:“琼来过这里,她了解家里的东西,所以当那些孩子不知该再去哪里下手时,她建议来您这儿。”
“我想,这还算讲得通。”
“是这样。”她坚持说,用真诚的眼神望着我,这样我就不会无视她的强调了。“是的,确实讲得通。”
“你的意思是说,我不该觉得其中有什么个人原因?”
又是微笑,这种微笑因世故和早熟而令人悲哀,可我用的言辞也实在陈旧,有无说服力得全看依据何种标准了。
“啊,不,有个人原因……就算是表示一种敬意吧!”
她把脸埋在雨果的黄色皮毛里,笑了起来。我知道她需要藏起她的脸,以免显露轻松、热切、善良和聪明。她有两个世界——杰拉尔德的地方和我的家,两者不太安全地交搭在一起。我可以感觉到她的内心,对此我能理解。但在她身上有一种疲惫,一种我弄不懂的张力——虽说我相信已瞥见了她和孩子们这种关系的理由。她的麻烦并不都在于她只是讨杰拉尔德喜欢的竞争者中的一个,而在于这种负担对一个她这样年龄的人显得太沉重了?
我问:“他们干吗要费神拿那些电器?”
“就因为他们来了。”她特别简洁地回答。我觉得她对我感到失望。我搞不明白他们和我有什么不同。这个他们作为一个类别,她有时算在里面,有时不算。
现在她看着我。我可以高兴地说她的眼神并不漠然,但那只是好奇。她心里犹豫着是否尝试和我一起做点什么,会不会引起不满?我会不会理解?
她问我:“您最近去过楼上吗?”
“我想我没有。我该上去吗?”
“哦,好吧,是的,我想您应该上去看看!”一旦她下定决心就不顾一切地往前走,顿时变成了异想天开、快活无忧的小女孩。她很可爱,或是想让父母之类的成年人消消气。她喊道:“但我们必须找些东西搁上去,是的,要这么做。当然假如电梯不运行——那就太糟了,这些日子电梯多数时间都运行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