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二(第4/25页)

“我非常想去。”我说,用眼睛询问艾米莉的意见。她现出微笑——这是母亲或监护人的那种微笑。

但艾米莉自己先要准备一下。她刚从浴室出来时,新洗的头发梳过了,一身整洁的衣服,蓝色棉布衣服显出她胸部的轮廓,她面颊柔和、新鲜,散发着香皂味——一个姑娘打扮整齐,装束停当,准备好了要将自己奉献给她的职责,奉献给杰拉尔德。可她眼睛里透出忧郁、戒备和担忧。旁边站着女孩琼,脸上没遮没拦,毫无戒备之心,此时正对她的朋友——小妇人艾米莉露出信任的微笑。

我们三个步行穿过布满尘土的街道,那里照例丢弃着废纸、空罐子和各种碎片。路上我们肯定要经过一座标志着观光业最后一次努力的高耸的旅馆,我在观察艾米莉会选择怎样的走法。每个人都在这些街道存在的种种风险中选择谨慎的走法。是选择走过一座可疑的大楼,冒可能成为猎物或攻击目标的危险,还是拐到另一条街完全避开,是大胆地问声好,走进有守卫的花园,还是脸侧向一边匆匆走过,这些都能够显示出她很大部分个性来。艾米莉径直走去,满不在乎地从那些垃圾里走过。我已经不是第一次惊叹她家里家外不同的行为标准:在家里,艾米莉精细得如同一只小猫,而在外面,她似乎看不到踩过的东西。

这家旅馆被擅自占据空屋的人占用已经很长时间了。“擅自占据空屋的人”又是一个已经废弃的说法。尽管这地方和所有依赖技术手段运转的复杂建筑一样,犹如一部不能再使用的机器,却有各种各样的人住在里面。

今天仰望直插灰蒙蒙的酷热天空的楼身,它活像一挂网眼织物,显得破烂、斑驳——窗户都被打碎了,留下深凹的窗洞。不过上面到处布满了装置。某个窗户外面装有一个闪亮的旋转物——有人拼凑起一个捕风用的风车,把它变成热水或照明的动力。其他窗户外面倾斜着固定住一些圆盘,从街面往上看像蜘蛛网似的。这些圆盘是不同种类的太阳能线圈,这些摇摇摆摆、晃来晃去的最新式奇妙装置,在永恒不变的线绳和木头上,在天空中一直变换着颜色。

大楼的高处显得快乐,甚至有些轻浮,因为有蓝天充当背景;而在下面垃圾围绕大楼堆积着,有几条小道清扫出来通向大楼的各个门。那气味——我不该在意那气味,因为艾米莉和琼似乎轻易就能把它忽略掉。

前不久我曾进入过这座大楼,一直上到顶层。我站在那里,俯瞰这个城市,不出我所料,城市看上去与好几年前机器停止运转之前没有太大不同。当时我凝视着下面,幻想让自己回到过去。我们每个人都这样做过多次,找相似的东西和比较不同,平衡头脑里的事实以便适应它们,调整自己来应对它们。现实状况是如此不同寻常,梦幻一般,适应它就意味着要习惯这个进程:曾经是那个样子,对不对?是的,曾经是那个样子,可如今……当我站在上面,正在想有一样东西不见了,那就是飞机。喷气式飞机起飞或降落到机场,主宰着天空。这个时候我听到一阵轻柔的嗡嗡声,不比蜜蜂的声音大,原来飞来一架飞机。很小的一架,像一只蝗虫,漆成了鲜红色,曾经有那么多坐满人的大机器轰鸣着飞过,此时却空荡荡地只有这一架小飞机。这也算是一个幸存者,运载的也许是警察、军人。或者几个高级官员乘坐它向外飞去,到某地参加某个研讨会,商谈一番,通过有关我们的处境、整个世界的悲惨困境的决议。它看上去很漂亮,看到这个小东西在空荡荡的天上闪闪发亮,飞向某个没人眺望得到的地方,除了想象力能用某种方式把那个地方拉近。想到这些真令人精神振奋。

那一次我慢慢地往下走,一直走到这座从前的旅馆的底层,我在探索,我在细细查看。我想起了一个为非洲劳工建造的新居住区,位于一个大矿区的外面,我去看过。毕竟是在不太久远的岁月之前,当时各个大陆都有紧密的联系,也就是一天路程这样的距离。那个居住区占据了大片的土地,都是在同一时间建成的,由上千座完全相同的小“房子”构成,每座房子都包括一个房间、一个厨房和一个带洗脸池的厕所。但在一座房子里,你会看到部落乡村的生活模式几乎原封不动地被带到了城镇:在砖地中央燃起一堆火,卷起的地毯竖在一个角落里,两个平底锅和一个筒杯搁在另一个角落里。在邻近的“房子”里则是一派维多利亚时代的体面场景:一个餐具柜、餐桌和一张床,都锃光发亮,许多编织装饰品,入口处对面墙上挂着王室成员照片,一身戎装的女王可以与观察室内景象的人交换赞许的眼色。在这两个极端之间存在着不同的变种和折中——这便是这家旅馆此时的光景。它是一组直立的街道,其间无奇不有,有极其讲究清洁、成为大家笑柄的家庭(这又回到了英国有效的污水处理系统出现之前的状况)——其成员端着卧室里用的痰盂马桶跑在楼梯里跑上跑下,去找一个仍可以使用的厕所。还有在地板上生活、吃睡的人们——他们在石棉板上用燃料烧火,朝着窗户外面撒尿——在那些日子里,从天上洒下细碎的水点不一定意味着快下雨了或水汽冷凝成了水滴。

可能正是由于这一点,我想赶快继续往前走,离开那里,而不是停留在那里,站在垃圾中仰望。特别是当我透过底层的窗户看到两个持枪的年轻人,我更急于走开。这两个年轻人是作为大楼的一部分守卫大楼,还是只守卫他们自己的房间,谁知道呢?可琼,见到他们便大声喊了起来,显出快乐的模样——以她特有的快乐方式,仿佛一点点事情都能给她无穷的快乐。她为要艾米莉等她一会儿而说了声对不起(她把我的在场彻底忘到了脑后),我们两个——艾米莉和我,站在云雾般的苍蝇群中,透过窗户看着琼拥抱和被拥抱的情景。其中一个年轻人曾去瑞安家的房子做过客,这意味着他差不多就是这个家庭的成员。此时他给了她十几只鸽子。他们拿的枪是气枪。我们刚到时鸽子们已飞走了,它们还会回来在垃圾堆上停留,那是它们进食的地方。我们离开时带着那些死鸽子,它们将用来做那个大家庭的下一顿饭菜。我们听到身后有很多翅膀柔和的呼呼拍打声,然后是砰、砰、砰的气枪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