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二(第8/25页)

但我想要回避:“非常正确。对我们每个人都是如此。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都可以在床上睡大觉了!”不过我心里想到的是:为什么你现在有这样的感觉?此时此刻。是什么引起的?

她笑了——是啊,她非常敏锐,脑子很灵活。“哦,我不会割自己的喉咙的!”然后,她来了一次彻底转变,冲口而出:“可我那么做的话,又怎么样?”

“是因为莫琳吗?”我问。我能想到的就只有这个了。

我说的傻话能让她反省一下自己,她情绪比刚才稳定了一些。她看着我——我从她这类目光中多次看到过嘲讽火花的闪现。这一次的意思是:啊,一个轰动事件!他不爱我了,他爱别人了!

“莫琳……”她让这个名字从嘴里滑出,如同耸一耸肩,她确实耸了耸肩。可随后她屈尊地对我坦白:“说实在的,不是莫琳,现在是琼。”

她等着看我的反应,当我惊叹“什么,瞎说吧,这怎么可能”时,她脸上露出一丝不友善的微笑。

“不该这样的,是不是?”她在模仿我说话。

“可她——多大了?”

“她的真实年龄是十一岁,可她说自己十二岁。”

此时她笑起来,这可不是她自己的、真正的人生观。我起劲地表示不赞同倒使她劲头更足了,她甚至坐直了,笑得更欢。我逐个抑制到了嘴边的各种唠叨,心里明白,这些话只能换来嘲讽。她终于又嘲笑我了:“哦,她可不能怀孕,这是事情的底线。”

我并不打算认输。“无所谓,”我说,“反正这对她不可能有什么好处。”

她的笑容变了——其中有一点悲伤,或许是忌妒,这种笑容的含义是:您忘了我们的处境可消受不了您的行为标准。我们可不是那么幸运的人,没忘吧?

见她现出这种笑容,我不再吭声。这时她说:“您心里在想,啊,她只是一个孩子,多么要不得的错误!可对这种事情,我心里想的是,琼是我的朋友,而现在她不是了。”

此时我真的无话可说。就因为最后这句蠢话?如果说琼现在不是朋友,那她会在一周之后重新成为朋友,那个时候杰拉尔德接着找上了另一个。一天里似乎要发生十几次——艾米莉在短短的一瞬间便从远比我“世故”的范畴(我用“世故”这个词表示对事情如何进行的一种认可、一种理解)转换为一个孩子的状态,十足的孩子,甚至两个角色她都习以为常……我耸耸肩,随她去吧。我无能为力,这种变来变去的谈话我已经受够了。

艾米莉把我耸肩视同对她的谴责,她喊道:“我以前没有琼这样的朋友,没有过像她这样真正亲近的人。”她转过脸去隐藏孩子式的眼泪。

对事情的失察竟到了这般地步。因为我此前一直认为琼身为孩子爱慕这个“年龄大一点的妇人”是自然不过的事情,把这看作一个人成长的必经阶段。我没有认识到艾米莉对那个身体瘦削、面孔尖尖的流浪儿这么依赖。那个女孩不仅看上去要比她小三岁,而且完全属于另一个范围,正像童年与少妇时代完全不同一般。

我只能这么对她说:“你知道他会厌倦她的,你们就又成朋友了。”

我那不以为然的态度和想法激怒了她,她简直在尖叫了:“这不是厌倦不厌倦的问题!”

“那么是什么呢?告诉我。”

她看着我,轮到她耸肩了。她说:“唉,情况相当不同,不是吗……他只是得——我猜想是轮着来。活像一只猫给它的领地做记号。”这个想法让她短暂地笑了笑。

“好吧,无论你们独创的和绝妙的新风俗是什么样子,重要的是,想必琼不用多久就可以自由了?”

“可我现在想念她。”她流着泪,又成了小女孩,用拇指刮掉流下的泪水。可她跳了起来,像一个成年人那样说:“反正我得去那儿,不管我是不是喜欢。”接着她就出去了,红着眼睛,难受的样子,每一个动作都显露出被压抑的满腔愤怒。她去了,因为她的责任感使她不可能有别的做法。

在我那花卉图案的墙背后,是一幢笔直站立的建筑,一所高耸、精致、闪着白光的房子。我离开一段距离看它,然后走得近一些,注意到这是我第一次从外面走近一所房子,以前总是一跨过那神秘的边界就发现自己在别的房屋里。这是一所坚固的、保存完好的房子,其风格更像是“南非荷兰语”[3],其每一条庄严的曲线都显示自治市、自由民——资产阶级的特征。房子闪烁着一种特别的柔和反光。我掰下一块来吃,甜甜的,在舌头上融化,像神话传说里的糖房子,即便不是糖做的,也是那种能吃的包装奶油糖的糖纸。我继续掰下一些小块,吃着,品尝着……这是让人欲罢不能的可食用的东西,因为总是无法满足,迫使人吃得倒胃口。人可以吃呀吃呀,不会被这乏味的白色物质填饱。艾米莉出现了,她掰掉了整片屋顶,把它塞进她食欲旺盛的嘴里;琼也出现了,她慢吞吞地挑挑选选。墙的碎块、一片窗玻璃……我们白蚁似的进到房子里吃呀吃呀,我们的肚子都装满了却并不感到满足,想停也停不下来,只感到恶心。我在房子一个角落周围吃着,我看到一个房间——知道它处于“个人的”地带。我熟悉这个房间。一个小房间,强烈的阳光从窗外照射进来。石头的地面,中间有一个儿童摇床,还有一个孩子,年幼的女孩。是艾米莉,全神贯注,对别的毫不在意。她在吃——巧克力。不,是粪便。她把大便拉进崭新、白色的床上,然后抓起那东西,带着胜利和快乐的短促尖叫,将粪便涂抹得到处都是。她抹在床单和毯子上,抹在摇床的木头上,抹遍了自己的全身,脸上和头发里也是。然后她坐下了,活像一只小猴子,一副沉思的表情,她在品尝,在消化。

这个包括孩子、摇床和阳光照耀的房间的场景,在我视觉的光束里急剧收缩、变小,迅速移走,被同一个场景更小的画面取代,因为有缩小的必要——因要抑制痛苦而缩小。突然间,响起了踩在石头地面上的沉重的铿锵脚步声、愤怒的吼叫、使劲的拍打声、粗重的呼吸声——先是低声嘀咕,然后是反感的叫喊。孩子在呼喊和尖叫,刚开始是出于愤恨,然后经过一个间歇则变成了绝望的哀鸣。此时她在一个水很深、很烫的浴盆里被人使劲地洗着、擦着,这种劲头快要把她淹个半死。她怀着无辜的绝望流泪。此时那硕大的妇人对她嗅来嗅去,想知道粪便的恶臭是否已被洗掉,但发现还是有淡淡的被污染过的臭味。那妇人可不管孩子已被过热的水烫伤,也不管这一番擦洗使孩子脆弱的皮肤又疼又红,她依然闻到了臭味,于是她继续发出厌恶和受惊的叫喊。这位母亲一遍又一遍地大声宣布不喜欢这孩子,孩子抽泣着,已疲惫不堪。她被扔进一个游戏围栏,她的摇床已搬出去擦洗和消毒。她独自蒙受耻辱,在那里啜泣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