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二(第7/25页)

都是白色。白色的襁褓、毯子、被褥和枕头。这一片漫无边际的白色平原上,一个婴儿躺着,被裹得严严实实,手臂都不能活动。婴儿盯着白色天花板看,转过脸看到一边是白色的墙,另一边是白色橱柜的边缘。白色的搪瓷。刷白的四壁。刷白的木头。

婴儿不是独自在那里,有个脚步沉重的人在走来走去,每走一步儿童摇床就晃动一下。咚,咚,那人迈着沉重的脚步,传来金属碰在石头上的声音。那婴儿抬起头却看不到,继续使劲从湿热的枕头里抬着头,但只好算了,头又落在了柔软、湿热的地方。在她无助地躺着等死之前,四肢都已没有一点力气,除了眼底的知觉,别的全都不剩。此时,她的无力自救状态达到了顶点。那个庞大的脚步沉重的人咚咚走向摇床,床的铁栏杆摇晃着咯咯作响。当那张大脸俯身凑近她时,没有了呼吸的她被从又热又白的床上提起来,抓着她身体的手挤压着她的肋部。她很脏。已经脏了。这说话声不满、憎恨、厌恶。这身体将被包裹起来,弄成这个样子或那个样子,在那些无情的大手之间,就像在厚板上被剁下的一片鱼,或被剥的一只鸡。

脏,脏……对于目睹这一切的我来说,这个刺耳的冷酷词语属于“个人的”氛围,体现了这个世界不可变更的法则。随着这种氛围的坠落,白色、表示厌恶的只言片语、冷淡和窒息的感觉,在一场白色的暴风雨中,木偶们背后的线绳都被猛拉了一下,这场暴风雨把一切都拖拽下去……想象一下,水坝里填满了冰,还有无休止的降雪 ——白色的永久降落;想象一下,房间里填满了寒冷的粉末,水都干了,或者结晶,所有的暖意都潜伏在震动和冻伤人的肺的干冷空气中……呈现了一个父母卧室的场景:房间里的白窗帘让风吹开了,白色带点点的平纹薄纱飘动起来。可以看见窗外的降雪一阵接着一阵,天空还是阴沉沉的。两张大床被抬得很高,都抬到了从地面到有压抑感的白天花板高度的一半。两张大床都睡着人。母亲睡一张,父亲睡一张。房间里出现了一个以前没见过的东西——一张儿童摇床,又是白的,一种冷冰冰的闪光的白色。这张摇床也很高,尽管不像那两个庞大人物睡的高塔似的床那么高,但还是够不到它。一个白色的身影匆匆跑进来,她的胸部还没到发育阶段,呈硬实的斜坡样。一个包裹起来的东西从摇床里被举了起来。在床上两个人露出鼓励笑容的同时,包裹起来的东西被抱过来,送到了她的脸前。它散发着气味,这些怪味刺鼻、危险,像无形的剪刀,或者硬邦邦折磨人的手。这个世界上没人(除了这个世界上的每个人)感觉过的凄凉和孤独,此时她感觉到了,强烈的痛苦向她袭来,致使她什么都不能做,只能直挺挺地站在那里,先是眼睛盯着那个东西,接下去盯着穿白衣的保姆,然后盯着在各自床上微笑的母亲和父亲。

她可以沉下去,摆脱眼前的这些人。他们在微笑,庞大的人被抬高到直对天花板。他们所在的房间暖和、气闷,红色和白色,白色和红色,红地毯,壁炉里堆积的鲜红火焰。这都太过分了,太高,太大,太强烈。她只想溜走,藏到某个地方,让这一切都从她的眼前消失。但那个散发着气味的包裹,一次又一次递到她的面前。

“好了,那么,艾米莉,这是你的孩子。”带着笑意,却是专横的声音从妇人的大床传来,“这是你的孩子,艾米莉。”

这个谎话把她搞糊涂了。这是游戏、玩笑,她必须对它发笑呢,还是抗议?就像她父亲胳肢她的时候,这种折磨在以后的岁月里,会在噩梦中重现。此时她该大笑、抗议还是挣脱?她凝视周围的这些脸,母亲、父亲、保姆,因为他们都背叛了她。这不是她的孩子,他们都知道,那为什么……但他们一遍又一遍地说:“这是你的孩子,艾米莉,你必须爱他。”

包裹起来的东西朝她推过来,假定她会伸出胳膊去接。又是一次欺骗,她没有接到,接过去的是保姆。但此时他们都笑着称赞她把那包裹起来的东西接在怀里。这样实在太过分了,说谎说得太过分了,爱也显得太过分了。对她来说他们太强大了。而她确实抱着那东西,那东西总是被递到她面前,对着她,朝着她。她抱着它,怀着充满激情的、强烈的、要保护它的爱来爱它,但这种爱实际上是一种花招、一种背叛,外面火热,里面却是一个冰核……

此时的房间换成了挂着红天鹅绒窗帘的那一间,一个四岁左右的小女孩穿着一件带花纹的罩衣。她站着看一个张着嘴的矮胖婴儿。那婴儿木呆呆地坐在地毯上铺开的一块亚麻地毡上。

“不对,不该那样,应该这样。”她命令道。小男孩敬佩地看着自己这个强壮、聪明的辅导老师,他试着要把一块积木放到另一块上面。积木倒了。“像这样放!”她尖声叫道,情绪亢奋地跪下来,非常快、非常熟练地把积木一个接一个地搭上去。她那么全神贯注地做着,她有这么做的需要,想做得好,显示她能够做,向自己证明她能够做。一脸和气的婴儿坐在那里,看着她做,被打动了,但他要做的话就不容易了。是的,搭积木对他来说并不容易,完美地把积木放到别的积木上面,角对角、边对边地放。“不对,不该那样,应该这样!”她的叫喊响彻这个房间,在隔壁房间、楼下房间和花园里回荡。“像这样,宝贝,你没看见吗?像这样。”

由于我去了艾米莉的另一个家,她和我的关系继续朝着轻松的方向发展。比如,有一天上午,我能就她没洗干净的脸和肿眼泡发表看法了。前一天她没有去杰拉尔德那里,此时也没有要去的迹象。快到中午了,她还没有换上出门穿的衣服,而穿着睡觉时穿的衬衣模样的棉布衣服,这衣服曾是夏季的晚礼服。她坐在地板上,搂着雨果。

“我真一点也弄不明白我在那里干什么。”她说,把这当作一个问题提出来。

“应该说,你在那里什么都干呀。”

她把目光死死盯住我。她笑得有点苦涩,她自己并没有意识到。“不错,要是我不干,有人会干的。”

这可是我没预料到的:这可以算是过于成人化的想法。即便是在我暗自赞许她的见识的同时,我也产生了警觉,因为这个想法的另一面——它的阴影实在幽暗,会引向种种不安和绝望,确切地说,这经常是走向自杀的第一步……至少这对于精力耗尽的人是最致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