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畸零人(第16/40页)
这段谈话无法继续下去:这是在电话里谈的,不是在出租车行的小办公室,而是在一个朋友的朋友的办公室里,即使如此,也追查得到。
“再多住一个星期又有什么差别?”詹士顿问。
“那就看你到底要不要他被逮捕,”理查德说,“他只听我的话,换别人,行吗?”
理查德四周尽是呼啸而过的车声:他不得不大声叫喊。詹士顿在布立克辛顿后街的安静办公室内,也发火大声下达指示,最重要的是,如果班坚持要回来,一定不能让他找到詹士顿或丽塔。然后,他同意再支付一周的费用。
理查德告诉班,他们还有一星期的假期。
“然后我们就要回家?”班问。
“你回那儿去做什么?你为什么要离开这一切?”
对理查德来说,这段蔚蓝海岸是幸福的启示。他出生在英国小镇,一个丑陋的地方:你可以说他天生就是个罪犯。像詹士顿一样,他待过少年感化院,也坐过牢。遇见詹士顿是他这辈子最幸运的事。他被詹士顿派到这段海岸来,将一辆没有证件的奔驰汽车偷渡进法国,事成后就此留了下来。这儿的生活,特别是随意进出咖啡馆和餐馆,灿烂的阳光,这段海岸的碧海蓝天,都让他沉浸在幸福中。他的日子过得很清苦,仅能勉强糊口,可是很值得,因为能够在这儿生活。如今这个小混混,沾了詹士顿的光,将可以拿到二十五万英镑。他计划买栋小房子,或一户公寓,只要能够留在这儿,在这片蔚蓝海岸,在阳光普照的地方任何住处都行。
而班在这儿,却总是不得不坐在阴影下,而且一心只想回伦敦去——理查德根本不晓得他究竟有多想回去。
在第二周期间,有一夜班被理查德留在饭店里,独自出门,闲逛到大街上,一路向上走,爬上更高的市区,直到他被阻街女郎挡下来。那个女孩站在一扇门口,正冲着他微笑。
她猜想他大概是个英国人,所以就用她仅会的几个英文字来谈价码,转身带他进她的房间。班的口袋里并没有她索求的价钱;那比丽塔要的高太多了。他还以为她会跟丽塔一样善待他。在房内,这名女孩审视了班:她跟丽塔一样欣赏那副宽阔的肩膀,欣赏他的蛮力。她转身脱下裙子,感觉到那双手按在她的肩膀上,然后她就被弯身向前,紧接着他的牙齿就咬在她的脖子上。她挣脱开来,尖声骂他是一只猪,一头禽兽,将他推向门口,推出门去,并且用法语告诉他,永远不要再接近她。
班走下街道,回到饭店去,心想他必须找个像丽塔一样温柔的女性:他十分渴望女人的温柔。
理查德告诉他,他们只剩下三天假期,然后班就得靠自己了。他并不喜欢说这些:他真的不想留下班孤零零的一个人,不全然是因为这意味着报酬丰厚的美好时光即将结束,而是他已经喜欢上班——不论他是什么。他晓得班很快就会惹上麻烦:他根本无法分辨安危。
班说他要回伦敦去。他已经想好了,只要有护照和钱,他就可以请柜台小姐替他订班机:他看过饭店内的其他客人这么做。
班想去看詹士顿。他帮了詹士顿一个忙。“班,你就帮我做这件事,没错,你只要帮我一个小忙,我就会感激你。”这些话对班的影响力相当于老太太所说的“班,你是个好孩子”一样。
班对詹士顿有好感,想象自己会受到欢迎,可是他却听见理查德说:“班,你不懂,詹士顿现在不在那儿了。”
“为什么?他上哪儿去了?”
“他离开了。他不再做出租车生意了。”
这件事很快就要成真,即使此刻还没有。詹士顿交代过:“我不要他回这儿来。反正我也不会在这儿待太久了,而且丽塔已经离开。告诉他这一点,告诉他丽塔走了。”
理查德告诉了班,看着他闷闷不乐,焦虑不安。
恐惧感侵袭了班,一份寒冷的痛楚。他曾经拥有过一个避难所,一个真心的朋友——丽塔。她已经走了。
然后,他记起了老妇人。他可以回去找她,他现在有点钱了,一定受欢迎,他可以拿钱给她买食物。
他告诉理查德他要去找另一个朋友:毕格斯太太。他在皮夹里找到了她给他的小纸条。“瞧,”他说,“她就住在那儿。”
“如果有电话的话,你可以打给她。”
“她有电话,”班说,“每个人都有电话。”
理查德暗忖,如果班回伦敦去找这位毕格斯太太,那么他就不会碍着詹士顿了。他吩咐班留在原处——像平常一样,在咖啡座——他则去打电话给查号台。因为热爱法国,或者应该说是因为热爱蔚蓝海岸,理查德轻松学会够用的法语,不过要游说查号台这位法国女孩,相信有位毕格斯太太住在这个地址,而且有装电话,还是有点儿困难。最后,他终于跟英国的查号台通上话,他们告诉他,这个地址没有一位毕格斯太太,因此也就
没有她的电话号码。不过,他还是要求接通含羞草之家十一号的电话号码,一位妇人告诉他,毕格斯太太已经不住那儿了。她在医院过世了。
理查德告诉班,毕格斯太太死了,班坐着愣在原处,一动也不动,沉默无语,只是直直盯着前方。理查德晓得,他不开心,所以努力劝他想开点,提议他们该吃午餐了,然后再去海边散步。
理查德不晓得,班是如此地不开心,根本不愿意说话,不想吃东西,只能呆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如今这份哀伤将永远离不开他了。
班逐渐明白,伦敦没有任何地方,他自己的国家没有任何地方,没有任何人,会在见到他的时候露出微笑。他想到了毕格斯太太的房间,他曾经在那儿照顾她,度过一段欢乐时光,他也想到了丽塔,她对他很好,然后他想到了自己的家,可是一想起母亲,他也想起了那一幕,她坐在公园的长板凳上,拍拍旁边的座位示意保罗跟她坐在一起。保罗,那个令他痛恨的哥哥的影像每每浮现心头,便教他兴起杀人的念头。
他无法忍受想起母亲的心痛。
后来,当理查德说他应该站起来时,他是离开了座椅,也去海边散步,可是他视而不见,只晓得他的心痛极了,而且觉得自己的心是如此沉重,真想当场就在那儿,在人行道上,在人们路过和谈天说笑的地方躺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