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畸零人(第19/40页)

所以班领出了剩下的钱,他们俩就飞往里约热内卢。

事情当然并没有听起来那么简单。首先,他们必须先搭飞机去法兰克福,再转机去里约。班站在一行人中间,一手拿着护照,一手提着行李,亚力就排在他前面。外面地中海的艳阳眼花缭乱地照射在玻璃窗、汽车、树叶和云层上。可是班虽然戴着墨镜,还是半眯着眼睛,他的脸上又浮现假笑。站在报到柜台前,他心想,或许我要回家了?身旁的亚力替班选了窗边的座位。上飞机时,这回他晓得这是飞机,而且是个靠窗的座位,有亚力坐在他身边,他可以把他看到的景象,跟他从小飞机上看到的伦敦,联想在一起。然后云层就笼罩了飞机,他只看到了白茫茫的一片,反射着强光,刺伤了他的眼睛。他闭上眼睛,向后靠,亚力说:“只要一个钟头,班。”意思是指,到法兰克福,可是到那儿以后一切又重来一遍,人群,自动扶梯,强光,沿着走道走,然后手中握着登机证,在登机门候机。他拖着脚步,咧着嘴假笑,跟随着亚力前进。

亚力看着这个苦恼的家伙,感到毫无把握,真的很担心。他很想用力拍拍他的肩头,安慰他:“班,没事的,你等着瞧。”可是昨天,他给了他友善的一击,就像在美国对待男性朋友时那样,却看到那双绿眸子立刻抽搐变形,激动地翻脸发怒,还有那双拳头……亚力不晓得当时他险些被那双壮硕粗大的手臂打伤,也差点被那些牙齿一口咬在脖子上。他并不晓得那是一个危险时刻。

愤怒让班的眼睛蒙上一层红光,手掌则充满了杀人的念头——他刚才拼命克制自己,才压下这股怒火。他晓得自己永远不可以松开那把怒火,可是当亚力打他时,就像刚才……自从他晓得老妇人死了,詹士顿和丽塔也不见了以后,这份哀伤就不断在他心中加深,愤怒正是它的伙伴。他几乎不晓得他究竟是要痛苦地咆哮哀嚎,还是要发狂出去杀人。

穿过漫长蜿蜒下降的走廊,才来到进入飞机内部的门口。班很难相信这是一架飞机:它好大。他几乎看不完它究竟有多大。他明白他不是要回家,可是在心灵深处,他始终挣扎着要保持镇定,要了解,他告诉自己,他得到保证要回家去,他被出卖了,而亚力正是出卖他的人之一。巴西?巴西是什么地方?他为什么一定要去那儿?他为什么必须去拍电影?

这一次他没有眺望窗外,因为他晓得他只会看到刺眼的白云。十一个钟头的飞行,那么漫长的时间局促在狭小的座位上,班该如何打发呢?他们搭的是经济舱:亚力已经没有多余的钱可以浪费了。

上饮料了。亚力告诉班必须喝点儿水,班照喝了。要不要给班吞颗安眠药?可是他的新陈代谢可能无法适应药物:像猫,如果吃了人类的止痛药或安眠药,可能会受伤,甚至死亡。还好难题解决了,因为班又睡着了,手中紧紧抓着他所痛恨的安全带。他体内的压力太大了,实在无法承受,他曾在中途醒来,睡眼惺忪地张望身边后,很快又入睡。

抵达里约时已经是早上,光线粗暴无礼地唤醒了班。他正抓着他的生殖器,努力挣扎着要站起来。亚力及时把他送进厕所,心想,这很像照顾小孩——他是有一个儿子,但是和孩子的妈离婚了。

饭店不是问题。班晓得那是什么,站在接待柜台前时信心满满。然后,亚力看到正在发生的事,真气自己,那是一种新的语言,葡萄牙语,班至少已经习惯法语的腔调了。

“那是什么?”他问亚力,语气中尽是不悦、伤心与愤怒。“他们在说什么?”

亚力解释了。之前他曾经花了好多时间跟班谈巴西,谈里约,说这儿有多美;形容树林、海滩、海洋,可是他压根儿也没想到,应该事先提起那儿的人说葡萄牙语。

亚力本来很想一个人住一间房间,可是他怕班在新饭店的迷宫中走失,只好两人同住一间,只住一个晚上。要在里约租一户公寓不难,第二天他们就会搬去那儿。

亚力困死了,在飞机上他都没合眼,随时留意着班,可是他晓得他还必须撑下去,因为现在班已经睡饱了,精神抖擞,像一头动物在勘查新环境似的,在房里走来走去,试用浴室——淋浴,厕所——打开和关上衣柜与抽屉。他们住在饭店的高楼,班似乎并不介意,但他仍然不喜欢电梯。他躺在床上,又爬起来,亚力浑身无力地在一旁看着,因为飞行时差让他感到晕眩。

“我饿了。”班说。

客房服务送来牛排,班连亚力的份也吃了。这是一个出产美妙水果的国度,亚力点了一些。班开心地大嚼菠萝,结果全身都沾满了果汁。亚力很满意班不必别人吩咐就会自己去洗澡,他在浴室内待了许久。亚力倾听里面的动静:那是什么?是歌声吗?那刺耳、嘟哝的吟唱?水溅得到处都是,亚力不得不去拖地善后。

现在还是中午时分。

亚力开始打电话找朋友。他在这座城市里有很多朋友。有的是一起搞舞台剧的,有的是一起拍电影的,曾经一同去哥伦比亚和智利实地拍摄,还有些则是朋友的朋友。他必须保持清醒,他晓得自己如果睡着了,不到明天是醒不来的。一顿提早的晚餐已经安排好了。在用餐前这段时间,亚力和班要去游览这座城市。天气很热,阳光洒在海面上,金光闪闪,班蹒跚地跟着,紧抓着亚力,双眼几乎完全闭上。所以亚力再次将他带回饭店,他向班解释,在尼斯时他们晚上才出去散步,还有一次是多云的白天。他们坐在饭店外面的露天咖啡座喝果汁,班缩在椅子上挤成一团,没有假笑——看到这一点亚力心里很是感激——但是十分专注。他的头转来转去,尽可能深入阳伞的阴影下,打量四周的人,试着想了解新的腔调。人们来来去去或是坐在其他座位上,就像班去过的每个地方的人,他们也都努力想理解他们所见到的景象。起初只是随便瞄一眼,充分掌握这一幕,可是留在他们心中的是某件无法充分理解的事,一个疑问。第二眼比较久:呃,那只是一个壮硕的男人,如此而已:块头大,笨重,又没犯法。可是那是什么样的肩膀,随便你爱怎么说,那一副肩膀……转身后,迅雷不及掩耳地再瞥第三眼,鬼鬼祟祟的。是的,如此而已,他的体格壮硕,不过长得可不好看。最后,是公然毫不掩饰的凝视,仿佛班的怪异新奇让无礼的凝视变得理直气壮似的。是的,可是那究竟是什么?我看到的究竟是什么东西?炙热的下午过去了,亚力困极了又不能睡,真是难过。最后,他终于受不了,逼着班跟他回房去。班不想走,他喜欢待在这儿,观赏,倾听,此外,还有女人妩媚地冲着他直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