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畸零人(第25/40页)

这个家庭比贫民窟的许多家庭都过得好一点。父亲盖了一间铁皮屋顶的砖房,好躲避大雷雨。屋里有两间房间,里面不是住六个人,而是三个,母亲、父亲和体弱多病的小妹。特雷莎的两个弟弟,大弟十四岁,二弟十二岁,都加入了横行街头的少年帮派,靠偷窃过日子,有什么就偷什么。他们回家来都只是来要钱的,一得手就又走了。有时候,特雷莎看见街头少年帮派时,总要放眼寻找弟弟,只见他们急急忙忙经过,要不就是眼神茫然地在人行道旁闲晃、吸毒。他们自己吸毒也贩毒。她责骂他们,可是晓得她应该要畏惧这些酷酷的残忍的街头少年,他们为了区区一把零钱就杀人不眨眼。可是她帮忙带大他们,最近还养过他们,因此她觉得她有资格教训他们。她给他们钱,又得提防这些帮派,因为来要钱的可能不止她的弟弟而已。

两年前,亚力在写剧本时雇用了她,他们成了情侣。起初她只是帮他一个忙,不希望他以为她是随工作附送的。不过他根本不介意,甚至没注意到其中有什么差别。他喜欢她,依赖她,根本不知道她曾经走过艰辛的肮脏道路——起先真的是从遥远的濒临消灭的村落走出来,然后是利用她的肉体来逃离贫穷。他向来随遇而安,在里约有可爱的特雷莎,当然是他应得的。他习惯过优越的生活,出手大方。“我有个母亲,”她说,“我要奉养她。”所以他给特雷莎一份丰厚的薪水,比他原先想给的还多。多亏了母亲的存在。

特雷莎思考自己的处境,不禁感到一阵恐慌。母亲,父亲,还有体弱多病的小妹,全都依赖她一个人接济,她还计划要拯救弟弟们。问题是,她跟一个小歌星分租来的公寓房间极小,无法接弟弟来同住。如果她能够赚更多钱,找个好一点的住处?可是她不打算回去当妓女。责任就像她必须扛起的沉重袋子一样压在她的肩头上。她今年十七岁,但假装二十二岁,就像她假装自己懂得的英语比实际上还多一样。她经常梦见故乡的村庄,虽然那儿很穷,生活很苦:至少她在那儿曾经得到照顾。她渴望有个人站在她和环绕着她的险恶处境之间。她知道,她要的是母亲强壮的臂膀。

所以,特雷莎坐在那儿,一手撑着头,心想一个不久前还在泥巴中奔跑的小女孩,怎么会这么快就扛起如此沉重的负担,跟她一起坐在桌旁的班,则一直哀叹:“我要回家。”有时特雷莎伸手搂搂他,“可怜的班。”甚至,“你是个好孩子,班。”即使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她也不忘提醒自己,这可是一个长了胡子的大男人,护照上说他三十五岁了,尽管他曾经告诉过她,他只有十八岁。人们把他当作更年轻的人对待,因为他的行为举止就像个听话的孩子。她想,你怎样对待一个人,他就有怎样的举止。所以她改变自己对待他的方式,像要求成年人似的要求他帮她做点小事,像是做份三明治,或泡杯咖啡;她相信因此在他身上看到了改变。

他并没有一直跟她坐在一块儿。大客厅跟他的卧房之间的房门通常是敞开的,她晓得他在做什么。他常常一个人躺在床上,或坐在上面试戴墨镜。午后阳光刺眼地洒进屋内,所以有时候班好像置身在一池颤动的水中。对他来说,光线的碎片像针般刺进他的眼睛,让他感到头晕目眩。他试戴墨镜,一副试过一副,结果总是戴上最深的那副;理查德帮他多买了两副。然后当白天的光影在墙上游移出不同的光泽图形时,他又尝试摘下墨镜。“我的眼睛为何如此与众不同?”他憎恶地问,质问称之为宿命或命运的东西——那是被老妇人和特雷莎一声声“可怜的班”,从他心中所召唤出来的痛苦情绪。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他会如此与众不同?

在同一时间,亚力和鲍罗远在山区,他们从一天只有一班飞机的城市租小飞机抵达了目的地。他们本想开车进入山区,可是雨下得太久,道路塌方了。他们在一家小客栈落脚,鲍罗上次来这个地区勘查时,就是住在这家专门招待偶尔来访的采矿者、人类学家或地质学者的招待所。客栈有四间房间,四周环绕着一个很深的阳台,这两个男人就坐在这儿讨论剧本。他们已经徒步走过好几座山,心中想着班和他的族人。问题是,亚力在尼斯的饭店看到班的族人的幻象虽然依然鲜活,所以他经常提起它,仿佛那是一张可以兑现的支票,然而他却更常看到班的现状,一个苦恼生气的生物,他和鲍罗都相信班大概病了。班让亚力感到内疚,有时他很懊悔自己把班带到巴西来,甚至懊悔这整个点子。它根本行不通。事情如果行得通,就会很顺利,他们就会动力十足,一切都恰到好处。当好运来临时,天时地利人和,即使是杂志中的文章或随手拿起一本书,都会有助于情势的巧合。可是这部电影的企划从一开始就搁浅,诸事不顺,甚至停顿不前。他们重新开始剧本多少次了,原本以为不错,却又开始怀疑,晓得它不够好。亚力现在晓得了,班的动人风采才是带着他们前进的原动力,但那是过去的班,现在的班变成了障碍,锁住了他们的创意与想象力,当他们想到他时,听到的是他用头撞墙的砰、砰、咚、咚声。他们倒是开玩笑说,这个声音很像采矿声。他们听得见客栈附近一座小矿坑传来的采矿声。这个笑话是,他们尝试把班带回可以提供他们点子的合适环境中。

他们不但走遍了好几座丘陵和小山,而且也拜访了一个印第安部落,就是在那次会面后他们才开始了这个过程——起初是默默地,如今则是公然地——将班从这部电影中删除。

他们第三次搭一部四人座的小飞机飞越森林和河流,降落在一座热带雨林里,那儿的人没有敌意,而且很满意鲍罗建议他们带去的礼物,有两台收音机,附带很多的电池包在厚厚的塑料袋里以防闷热的湿气,还有罐头食物、衣物和小刀。鲍罗会说几句当地土话,负责沟通,亚力则默默地坐着,不过他的眼睛可没闲着。多俊的脸庞啊!多壮的体格!这些人是多么美的民族啊,在河边过着尚未堕落的生活。在他们的早期剧本里,就是这样的民族入侵了班的族人的地盘,然后……当时鲍罗和他都无法决定接下来怎么办。

那儿有美女,其中有一个特别美,是亚力平生所见最细致的绝世美人。听说她大约十四岁,很快就要结婚了。这个部落并不反对被拍进电影里,可是也有一些约定,其中一个条件就是不能将年轻人带离这儿去接受大都市的诱惑。对这些人来说,大都市指的是距离此地一小时飞行时间的小镇,甚至连电影制片在地图上都找不到的一个地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