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畸零人(第27/40页)

母亲的表情没有丝毫怜悯之心,只瞧了女儿一眼,特雷莎看也不看地交给了母亲一个装了钱的信封。母亲冷淡地招呼伊内兹,虽然特雷莎晓得,母亲对她另眼相看,因为没有人会把伊内兹看成妓女,她太优越了。母亲并没有招待她们任何东西,但特雷莎自顾自走过沉睡中的父亲身旁,到柜子上去拿塑料瓶装的水,倒了两杯给伊内兹和自己;可是没地方可坐。特雷莎看得出来,伊内兹不想用一个她认为必然受过污染的杯子喝水。两个年轻女人站在那儿,母亲则坐着为睡着的小女儿扇风,望着下面杂乱无章的棚户区屋顶。然后她发了慈悲,问伊内兹是做什么的,伊内兹说她在一家实验室工作。这个愤怒的女人下定决心绝不现出笑容,她把孩子放在墙角的床上,端出了两张凳子,一张给伊内兹,一张给特雷莎。她问伊内兹是在哪儿认识特雷莎的?当她说到特雷莎时,她的声音带着苦涩的谴责声调。伊内兹说,是在特雷莎为一部电视影片工作时认识的。这正是特雷莎所期望的谈话内容,如今总算说出来了。她的母亲明显地软下心肠,深受感动,过去她总是努力不去看这个丢人现眼的女儿,好似她压根儿不存在似的,可是现在她看着特雷莎时,却泪水盈眶。在告别的时刻,她拥抱了特雷莎,她已经有两年没这么做了,她还哭了,特雷莎也是,母亲泪潸潸地目送这两个清白的漂亮年轻女孩走下陡峭的山路。

伊内兹对这次拜访深受感动,她坐在特雷莎的公寓里面哭了,班也看到了。她说她是如此欣赏特雷莎,哦,想到那些可怜的穷人,她真不忍心,特雷莎能够从那一切苦难当中活过来实在太难得了。特雷莎知道,伊内兹是真心诚意的,可是她在心中暗想,我必须感谢你为我做了一件你永远不会明白的事。伊内兹并不晓得特雷莎做过妓女;如果她知道实情的话,可能会更欣赏特雷莎,也更讨厌自己的安逸生活。

现在事情有了转变,这倒没有出乎詹士顿和理查德的预料。伊内兹替一位生物学家工作,他是她父母的朋友,掌管这座实验室的一个部门。她跟他提过班,将他形容为一个雪人。“或类似那样的东西。”可是无人能断定他究竟是什么。“他是生物上的一个‘返祖现象’,”她说,“这是我的看法,你应该亲自来看看他。”

伊内兹告诉特雷莎,她的老板有兴趣见见班,她老练地这么说,而不说她从小就认识这个老板,是她父母的朋友。特雷莎立刻就起了戒心,感到害怕,但这个真实的反应又一闪即逝,因为她敬畏像科学家、科学这样的字眼:她对那些一无所知,她受过的教育只有读书、写字和算术,以及一大堆宗教。她知道她很无知;伊内兹所受的教育在她看来是望尘莫及的事。她很羡慕伊内兹可以和科学家做同事;她只认识经常失业的吧女和女演员,以及在俱乐部唱歌换取晚餐和几块钱的歌手。伊内兹的魅力在于她在实验室工作,而且理解现代世界的奥秘。特雷莎问这位科学家打算对班做什么,伊内兹回答:“只是瞧瞧他。”伊内兹明知自己是在撒谎,可是她所受的教育教导她,真理,科学的真理,比什么都重要。你可以说,她所受的教育跟特雷莎的一样,也含有很多的宗教成分。她很清楚这件事绝对不是“瞧瞧”班就算了,可是把这个显然是科学上的谜的生物介绍给可以解开谜底的人,让她觉得自己举足轻重。她没有跟特雷莎说这些,但特雷莎晓得自己被骗了,伊内兹冷静的微笑突然变成了敌人的脸,她们的友谊在那一刹那死亡。

特雷莎坚持这次碰面不可以吓坏班,所以就安排在下周日,请伊内兹和她的老板跟几位班认识的朋友一起来家里聚聚。没人告诉班有特殊人物要来。同时特雷莎则处在焦虑状态下,虽然她相信,这个局面绝对不可能失控:她不是订下条件和地点了吗,伊内兹不是保证会遵守吗?

星期日中午,伊内兹和路易兹·马卡度抵达时,特雷莎和她的朋友们与班早就坐在桌旁。马卡度年约四十,是个英俊文雅的男士,他微笑着让大家安心。他掌管的研究部门调查雨林植物,只是许多类似部门中的一个而已,像班这样的生物不在他的研究路线范围内,不过研究中心里还有另一个部门,事实上那是个恶名昭彰的“坏地方”,由某个会认为班是一大俘获品的人负责。路易兹·马卡度虽然决心不被吓到,但处在这群人中间他显然并不自在。他曾经批评过伊内兹对特雷莎太友善了,怪她单独跟特雷莎进贫民窟去。他说她有可能被杀害或绑架;如果她想找个好丈夫的话(他知道她要的),就应该谨慎点:她如此喜欢这种中下阶层生活,很可能会吓跑有眼光的追求者。

他笑眯眯的褐色眼睛一视同仁地、和颜悦色地环视桌旁的人一圈,然后就集中在班的身上,锐利地审视了良久。班的眼睛回视时似乎变深了,然后便开始在屋内扫来扫去。班照旧留给人一个好印象:特雷莎带他去理过头发,修过胡子,他穿着上好的衬衫,特别为他量身定做的,而且展露笑容,其实这是人们误认为微笑的那个惊吓的咧嘴作笑表情。这位科学家伸手来跟班握手,可是班却一直傻笑。

路易兹在伊内兹身旁坐下。只有特雷莎晓得路易兹来这儿做什么,他们全都认识伊内兹,至少也听过她的名字,一个捐钱给剧场的富家千金。谈话持续着,桌上有食物和葡萄酒。班默默地坐着,当他的目光没有明显地寻找逃脱方法时,就盯着路易兹。路易兹和蔼可亲,并没有再像第一眼那样审视班,只是偶尔瞄他一眼,每次都掌握更多信息。班没吃东西,特雷莎很怕他会回隔壁卧房去,他们就会再听到那咚、咚、咚的撞墙声。伊内兹一直赔着笑脸,她看着特雷莎或跟她谈话时,眼中满是歉意,虽然她并不自觉。这位平常沉着冷静的年轻女人脸上写满了内疚,让特雷莎感到很不舒服。这不是一个悠闲的社交场合,不久路易兹就说他必须回实验室去,是的,有件事他得去查一查,不管今天是不是星期日,实验是不看日子的。他率先起身,在他的目光下,原本打算留下来的伊内兹,也只好跟着站起来。这两个优越的白人在有点焦躁的道别和道谢声中离去。

现在众人松了一口气,乐趣和喜悦又回到这个聚会上,可是班却退回他的房间去,戴上墨镜坐在窗边。午后的艳阳将天空照得光亮夺目,在海鸥的翅膀上点燃了一团白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