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畸零人(第28/40页)

访客的声音消失后,他重回客厅,发现特雷莎还坐在桌旁,正在哭泣。她掉入了一个陷阱,不知如何是好。

“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家?”班说,“亚力什么时候来带我回家?”

特雷莎停止哭泣,因为班提起了亚力:他通常是不会提的。班一定真的吓坏了。

她没有回答。

“那个男人是谁?”

“他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

“他想对我做什么?”

这个敏锐的直觉确认了她的不祥预感。她承认他是对的:“我不晓得,班,但是他不会伤害你。”

“我不喜欢他。”

特雷莎也不喜欢他。尽管她和伊内兹的出身背景有如天壤之别,她们之间却存在着女人的直觉安心,可是她跟路易兹之间全然不是这么回事。他的和蔼可亲,永远挂着笑容的俊俏脸庞,使她的本能全部警戒起来。

第二天,他打电话来,特雷莎说:“我不喜欢那样,我不想那么做。”然后换伊内兹来跟她说话,特雷莎说:“不,伊内兹。我说不行。”班在屋内,所以她很压抑。最后,她同意让路易兹和伊内兹的朋友阿尔弗雷多亲自来跟她和班谈谈。

她放下电话听筒,发现班恐惧的笑脸正面对着她。

“班,他们要你做点事,不会伤害你的。”班的假笑依然挂在脸上,眼珠子拼命打转。“这没什么大不了,我会跟你一起做同样的事。”

“什么事?”

“他们要你去做检查。”她必须解释什么是检查,可是她知道的也不多,“他们要抽你的血去研究某件事。”

“为什么我跟大家不一样?”

“是的,没错,班。”

“我不想去。”

那一夜门铃响起时夜已经很深了:这个阿尔弗雷多必须从好几十里外山上的研究站赶来。特雷莎看到班浑身颤抖,说道:“没事的,班。别怕。”

门打开时才发现,阿尔弗雷多并不是优越的白人,而是一个粗壮、皮肤黝黑的男人,跟特雷莎同种族,有着相同的黑眼珠和黑头发,他们一见如故,立刻用家乡口音交谈。他在十年前离乡背井,跋涉过同样危险的旅程。他的年纪比特雷莎大,也同样来自贫民窟。他奋力脱离那里,做过各式各样的工作,努力充实自己,运用机智,加上勇者与智者要成功也同样不可或缺的运气的协助,爬到了他的出身所能想象得到的最高位置:实验室助理。那是他的头衔,其实他只是一个供上司差遣的部下。他负责开车接送、清理器材、洗刷工作平台、帮忙准备实验样本。像特雷莎一样,他也学会了一点英语,比她的多一些。

特雷莎立刻就明白,派阿尔弗雷多来游说是多么高明的策略;他们的确是聪明人。看见自己的同胞,不只特雷莎感到放心,连班也觉得这个友善的家伙很好说话,值得信赖。班跟他们一起坐在桌旁,努力想看懂他们在谈什么——他们聊起彼此的童年,各自的浮沉,以及如何逃离贫民窟。他听不懂,就用眼睛看。他晓得这个男人无意伤害他,由于特雷莎喜欢他,班也跟着喜欢他。可是在谈话结束时,特雷莎说:“班,他们要你跟我一起去做一些检查。我也做检查——我先做,然后再换你做。你就会看到我没有受伤,不必担心。”

“我不想去。”

在怀旧的闲聊进行时,阿尔弗雷多一直在观察班,现在他说:“他们想了解你的族人。”

“我没有任何族人,我跟我的家人长得不像,他们跟我长得都不一样。我从来没见过任何像我的人。”

“我见过像你的人。”阿尔弗雷多说。

班的瞬时反应是如此剧烈,使得阿尔弗雷多到口的话又咽了回去。班向前倾身,眼中尽是感激之情,泪水滚下他的胡子,他握紧那双大拳头,整个人似乎从内心被喜悦的火给点燃了。

“像我?有人像我?”

“是的。”阿尔弗雷多说,他晓得他应该说下去,但是又不忍心摧毁眼前的幸福。班发出短促的哽咽声,但是泪水没有狂泻而下,不是因为心太沉重,而是因为他太快乐了,无法承受。他站起来大踏步跳舞,发出简短的大声欢呼,两位旁观者晓得,这表示终其一生的哀愁正在消逝。

同一时间,特雷莎满脸疑惑地望向阿尔弗雷多;她晓得他还有话没说完,可是他也跟她一样被眼前的景象震慑得哑然无声。

“像我一样的人,”班欢呼,“像我,有人像班。”他中断舞蹈问道,“就像我?”

“是的,就像你。”

“你可不可以带我去找他们?”

现在,该是阿尔弗雷多说实话的时候了,那就会结束这场狂喜,但他说不出口。至于特雷莎,她在思考,她完全不晓得班的心上背负着如此沉重的忧伤,虽然她本来就晓得他很难过,也关心过他。这狂喜,这亢奋,是对她无法想象的某样东西的反应,她从来没经历过这样的事情。她曾经不快乐也曾经害怕,可是班有生以来感觉到的究竟是怎样的心情?

班继续手舞足蹈,吵闹声大到特雷莎开始担心楼下住户的反应;但愿他们出门去了。然后,班回到桌边来,坐下来对阿尔弗雷多说:“你明天可不可以带我去?”

“路很远,”阿尔弗雷多说,“离这里很远。在深山里,路途遥远。”

“我们必须先到这个地方去做检查。”特雷莎说。

“我们不必去。”班说。

“要去。”特雷莎说。

“要去。”阿尔弗雷多说。

班终于明白,想见他的族人,就得同意去做检查。在阿尔弗雷多带他去深山找他们以前,检查在他看来似乎变成了一件小事,他答应明天跟阿尔弗雷多和特雷莎一起去做检查,阿尔弗雷多会来接他们。

他彻夜未眠,特雷莎也是,她躺在自己的床上,有时哭泣,有时难过,她也想到阿尔弗雷多是个适合她的男人。他喜欢她,如果没有要班做检查这档子事梗在中间的话,那一夜她可能会梦见阿尔弗雷多。可是那些检查——她好怕哦。她只知道,他们要抽血,她不喜欢抽血,可是她晓得这是稀松平常的事。那儿有针筒,她很怕那些东西。现代医学跟她错身而过,她只去诊所检查过性病,那是她永远不想重来一遍的事。然而,伊内兹提起检查和针筒时,好似她从来没想到有人会害怕这些检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