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旅途(第11/16页)

这时,太阳已经晒到汽车前部,前排的乘客纷纷换到后排,司机抬起下巴,把头用力后仰,躲进车顶下的阴影处,那样子像准备仰面挨揍似的。

太阳落到一片大山之后,这片山比他们经过的巍峨许多。傍晚时分,在一个看起来像北非的村子前——破屋烂房裂痕处处,穷苦村民衣衫褴褛——巴士停了下来,往车下扔了一只铁丝笼子,里面装着一群渴得要命的家禽,一桶沙丁鱼油,一篮子柑橘。两个修女上了车,她们热坏了,看上去有气无力,都快病倒了。凯特下车到咖啡馆又买了些苏打水给杰弗里喝,等她回来后车子继续朝内陆行驶。

凯特提不起一点儿精神。显然很快,这次糟糕的旅行就到终点了。不是杰弗里想就此结束:他需要走动,去什么地方都行,需要旅行——他的心情她能体会,也能理解。然而,此时的他已经有点神志不清:他偶尔醒来一会儿,心情很好,说会儿话,咯咯笑几声,然后突然又睡了过去。他撑不了多久就得承认自己生病了,必须打消继续旅行的念头,不然肯定会被哪个司机拒载。晚上八点,渐趋浑圆的明月,将地面的一切照得明亮如白昼,巴士在一个村子广场上停了下来。这是一个小地方。一座喷泉正无精打采地把水喷入一个水池,水池的旁边有一只闪闪发光的白色破瓷杯。村子里长了几棵尘土满身的树,广场对面有栋房子,看样子可能是咖啡馆,安了一扇大窗,里面贴着什么遮光的东西,外面摆了两张桌子,有人坐在那里喝酒。还有一栋模样结实的老式房屋,上面打着旅馆的招牌。她从地图上找到这个村子的位置,在离海边五十英里左右的内陆。

她把似睡非睡的杰弗里留在车上,自己走进那家旅馆。经理走出餐厅接待她,刚才他在那里帮忙上菜。她换了好几种语言试图告诉他,她和丈夫一道出来旅行,但是现在丈夫生病了。将她救出困境的是法语。马蒂尼兹先生跟她一起到车上,把杰弗里搀扶下车。杰弗里像一堆刚从洗衣机里取出的湿衣服,浑身湿透,双手滑溜溜的,湿漉漉的头发黏着头皮。他们把他架上楼——没有电梯——将他横放在一间屋子的床铺上,这样的房间在欧洲随处可见,里面摆了一张给父母睡的大床和三张给孩子们睡的小床。

马蒂尼兹先生走出房间,不一会儿拿了瓶矿泉水进来:真是一个居家好男人,不用说就知道这个年轻人有脱水的危险。他扶起杰弗里,她在床边一口一口地喂他喝水。杰弗里喝得很急,表情很是恼火,觉得这水难以下咽。

马蒂尼兹先生离开的时候说,他会尽快找个医生过来的。“可是夫人,你得明白——你应该知道,对吗?[6]——这个村子很小,条件很差,村子里没有医生——没有医生,知道吗?[7]——医生住在离这儿二十英里的地方,可能度假去了,我不知道,但我会想办法的。”

他下楼到办公室去了。凯特坐在窗边一张硬邦邦的椅子上,房间里闷热又拥挤,从窗口望去,又看到了繁星点点的辽阔天宇和被月华染白的屋顶和树木。杰弗里口气坚定地说,他们必须马上动身上另一辆车,接着想起白天坐车时的一件趣事儿,哈哈大笑起来,可是还没等他把笑话讲明白,就又昏睡过去了。马蒂尼兹回到房间告诉她,医生的姑姑讲,医生要三天后才会回家:如果情况紧急,最好跟修女们联系。

“这是个小地方,懂吗?大伙儿都很穷。只有得了重病医生才会过来。小毛病都是修道院的修女给看的。”

他们各站床的一头,看着床上那位无法自理的可怜的年轻人,衣服紧贴身体,湿头发黏着头皮,露出脑袋的轮廓。

马蒂尼兹先生是西班牙人,杰弗里长到五十岁时,大概就是他这副模样。他身体最突出的特点就是上尖下宽:尖尖的秃头,窄窄的溜肩,缺乏锻炼的大肚腩。杰弗里虽然是美国人,父母都是德国移民,但身体里肯定有一两处基因,遗传自西班牙这个国家,因为马蒂尼兹先生像极了他的父亲。

可是,杰弗里的病情到底有多严重?

凯特心想:换成她儿子,她一点都不会慌张,她会检查令孩子昏昏沉沉的原因:发烧,感冒,还是精神不振;是要看医生,还是卧床休息几天就行,不过问题就出在卧床休息这上面。为什么这么说?因为每当她遇到太多烦心事儿的时候,她本人就会选用这种方法逃避世事。这种情况就像冬天之于土地:感觉好像所有的热量都退到里面,火焰深藏于岩石之下,太阳已经杳无踪影。一个人或蜷缩着身子,或摊开四肢,因个人性情不同而不同,藏身于肉体、毛发和眼睛背后,仿佛这些东西跟他没有关系,旁人无法触及,如同一只躺在冬日暖阳之下的小狗。

马蒂尼兹先生,几个孩子的父亲,似乎不像她那么着急。不过,从表面上看,杰弗里病得很重,眼睛已经看不见他们了。他直愣愣地看着他们,目光透过他们的身躯,直达他方。他浑身战栗,一阵阵地剧烈抽搐,好像自己都能意识到痉挛的强度。马蒂尼兹先生那对生机盎然的黑眼睛,充满支持和温暖,他用法语说:“没事的,明天他就会好起来,真的,夫人,肯定能……”——好像他是医生,而她是个忧心忡忡的妈妈。他接着说,她可以到他的餐厅吃饭,只是他的旅馆没有他们以前住的时尚高级,只能有什么吃什么。

旅馆餐厅和一户中产阶级家庭的餐厅差不多大小,很可能这里原先就是哪户中产阶级家庭的用餐地点。餐厅里摆放着粗重的暗色桌椅,桌上盖着厚重的白色桌布。晚饭是面包羹、一块烤肉和几个水果。给她送餐的女孩身兼数职,既打扫客房,又点菜端饭,还要给厨房打下手。这间旅馆招待过来访的政府官员,总部在几英里外的警察,以及前来听取修女忏悔和布施圣餐的牧师。

她轻手轻脚地爬到床上躺下睡觉。离开布莱克希思她家那座大花园后,这是第一个安静的地方。西班牙海边、伊斯坦布尔,以及伦敦的国际食品组织——无一不喧嚣吵闹,人们跑上跑下,脚步声噼里啪啦,叫喊声、说话声嘤嘤嗡嗡。而在这个地方,临近半夜醒来时,竟然听见马匹或驴子“嘚嘚”地从窗前经过。杰弗里此时也醒了,好像这段时间没有犯糊涂似的,坐起身来像平常人一样问,有什么可吃的——到哪儿去拿?

她把情况说了一下。此刻村里万籁俱静,旅店里也悄无声息,他俩都很高兴一切恢复正常。他说:“这么说,我一定是生病了?”她说是,然后穿着睡袍到楼下,像在自家一样,看看能否在餐厅找到一点儿吃的东西,因为她知道这个时间,女佣和马蒂尼兹先生——他的妻儿到巴塞罗那走亲戚去了——都上床睡觉了。她在那张巨大的备餐柜上找到一条面包和一些黄油,上面盖了防蝇罩。她拿了几片面包、一点黄油和几个水果回到房间。这个时候,杰弗里已经冲完澡,梳好头发,穿戴整齐,提议到外面找间咖啡屋或餐馆坐坐。他似乎精力充沛——但这一点令人怀疑,因为他爱发脾气,烦躁异常,这是个不好的预兆。她又把情况说了一遍,解释说村里人现在肯定都在睡觉,旅游点又离得很远,不过到早上他们就可以离开了。他把食物狼吞虎咽吃下肚,好像在生它们的气一样,接着提议外出散步赏月,就在这时,他又犯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