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旅途(第12/16页)
他抓住床尾,有点站立不稳,面色发黄,嘴里说着就快好了。他爬上床躺下,又没了动静。
到了早晨,他可能就会好起来的。
果然,他醒得很早,于是他俩一起下楼到餐厅就餐,马蒂尼兹先生正在里面喝咖啡。她坦白交待了昨夜的偷窃罪行,他已经明察秋毫,不过表示理解她的行为。与这样的人打交道真的很舒服,只是她注意到他的态度有所变化。前一天夜里,她把护照留在旅馆前台,马蒂尼兹先生因为忙着想办法找人给杰弗里看病,没空登记他们的个人信息,到今晨才刚补登完毕。昨夜,她和马蒂尼兹先生像对父母,站在病孩子的床头商量家事,可如今马蒂尼兹先生却不能不想,他的客人关系暧昧,有通奸之嫌。他的神情既忧伤又蕴含责备意味,是哲人那种若有所思的责备,和善的俊眼看着这对情侣,仿佛在说:我们这里个个穷得叮当响,哪有闲工夫动歪念头。
想归想,他还是叫那个姑娘端来新鲜的上好咖啡和英式烤制的大面包——是的,他了解英国人的饮食习惯,因为他弟弟曾在曼彻斯特一家餐馆做过服务生。他像个神经紧张的人自言自语一样,冲他们一遍遍地说:很抱歉,要等到明天才有巴士。他的紧张如果有所暗示,那么暗示的正是他碍于礼貌不便出口的东西,言下之意就是他希望他们这对不守规矩、离经叛道的男女尽早离开旅馆。
而出于礼貌他张口却说,很遗憾,这里没啥可玩的地方:因为这两人不用说是在度假,可惜这么会玩儿的人却被困在了这个小地方,要啥没啥。
他不住嘴地说着,凯特一声不吭地坐在那里,意识到自己让这个好人感到为难了,只希望屋内的昏暗光线能掩饰她的尴尬与窘迫。此时,马蒂尼兹先生已经知道杰弗里懂一点儿西班牙语,但他故意不搭理他,依旧用法语对她说话。看来,他的不满是针对男士而发?觉得女子是无辜的?莫非他不喜欢杰弗里却真心实意喜欢凯特,即便她有不轨之举?
吃完饭后,他俩走进那个小广场。广场里空无一人。一只狗躺在阴凉处歇凉。此时,八月的日头已经将天空照得明晃晃的,外面好像大中午一样热浪翻滚。广场上,喷泉悄无声息地喷着水。对面一扇长方形的玻璃大窗子吸引了他俩的脚步,屋子大门敞开着透气。这是间咖啡屋,但晚上才营业:大白天没人有空在这儿闲坐。咖啡屋里没有一个人,连服务生都看不到。他们离开广场,走上一条街道,经过一家铁匠铺,来到一个市场。这是本村的市场,卖洋葱、生香肠、散装橄榄油(从桶里打)、沙丁鱼(上面撒了盐巴,被挤压得面目全非)、红中带青的大西红柿(西红柿藤和田地的味道扑鼻而来)、巨大无比的白面包,以及青辣椒。这里也许住了上百户人家,离市场几码远的地方就是庄户人家的田地,散落在橄榄树和石头之间的玉米正日趋金黄。
他们不声不响地转回广场。马蒂尼兹先生看见他们打算进咖啡馆,于是就在旅馆正门的大树下摆了张木桌子,然后朝他们挥挥手,示意他们过来坐,接着给他们端了两杯搁了柠檬片的矿泉水。他俩在桌边坐了下来,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落入别人注视的目光。村子里那几幢零星的房子现已窗门紧闭,但隔窗有眼。有一两次,一个农民或做工的经过他们身边,向他们问了声好。这些人不亢不卑,矜持寡言,和杰弗里印象中的一模一样。这就是他四处找寻的东西:它们存在于马蒂尼兹先生含蓄的责备之中(虽然如此,此时的他却在厨房吩咐厨师按照客人的口味而不是村民们的口味准备饭菜);存在于窗后或站或坐并未露面的女子身上;存在于清晨在喷泉边打水的男人们身上。
但是,他俩坐在那儿,无遮无拦,感觉如同受刑。
周遭是如此的贫穷破落,就连他俩身上的衣服——虽然在他们的国家是再寻常不过的东西——到了这里都成了众人难以企及的奢侈品。她的手袋——以前她一直对它不予重视,现在却忍不住拿眼瞧着这个放在粗糙木桌上的闪闪发光的精品——很可能要花去当地人一个月的收入。这是她在伊斯坦布尔那家酒店商场买的,为了犒劳自己。但是,这些都无关紧要,都不是关键所在,因为她清楚,经过他们身边的和在窗后注视他们的,没有一个人对他们的衣服、手袋、鞋子说三道四,真正让他们骨鲠在喉的是她和杰弗里,他们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无所事事却能想怎么玩乐就怎么玩乐,整天悠游自在地四处闲逛,关系不清不楚却毫不介意。
这里离海边城市不过五十英里之遥;但在那里,他们,他们这样子却成了常态。所有的人,至少是所有的游客,都是自己开车,或坐巴士、轮船、飞机、火车,乃至徒步穿行于不同国家,大老远的从这个洲到那个洲,就为了听场音乐会甚至到哪个饭店吃顿饭,可以随意交友、恋爱和做爱,简直令这里的村民难以想象。
他俩就坐在那里,一个是凯特·布朗,四十五岁,四个孩子的母亲,一个受人尊敬的医生的妻子,此时这位医生很可能正在会上宣讲神经系统的某个疑难问题;另一个是杰弗里,几乎可以肯定明年这个时候,他已在华盛顿舅舅的律师事务所工作,虽不甚开心但也尽职尽责。这对“情侣”坐在那儿,看不出有任何情感纠葛,等到他俩回望这段旅程,就会发现“爱情”是其中分量最小的成分。这个地方近百年来,没有一个女子或姑娘享受过这样的自由。包法利夫人将依然憧憬他们的奢侈;而男人们,像马蒂尼兹先生的弟弟,在曼彻斯特做过服务生,就会知晓,大城市那种极其复杂的做派和道德观不宜引入此地。但是,这里的男人多为农民,整天跟土地打交道。他们种麦磨面;种油橄榄,半卖半留;种西红柿。像祖辈一样,在富裕贵族的庄园干活,而那些贵族一年多半在马德里或海边别墅逍遥度日,所付酬劳令这里的村民个个瘦弱干瘪。
正午十二点,阳光渗透树叶,像块网眼织品,悬在他们头顶,于是他们退回旅馆,这时杰弗里突然昏倒在地。她和马蒂尼兹先生再一次把他扶到楼上床上躺好。
杰弗里又不知人事了,茫然的目光,又惊又恼:你们凭什么要我神采奕奕?它们质问道,看着房顶、墙壁、窗户这个阻挡光线的方框,以及马蒂尼兹先生。他再次大汗淋漓。马蒂尼兹先生一脸歉意地翻了翻年轻人的眼睑:里面黄黄的,然后无声地指了指白色床单上的黄手臂。他摇了摇头,随后一路小跑地到楼下给医生的姑姑打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