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旅途(第14/16页)
早上送进来后,药物使杰弗里越发不省人事了。他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摸上去又冷又潮,身上的肌肉好像画的一样。她这一趟不如不来,不过既来之则安之,她在那把伺候了许多人的椅子上坐下。修女们给她端来咖啡、蛋糕和一杯红酒,她们总是笑眯眯的,很高兴她能造访这里,给她们侍奉上帝的机会。过了一阵子,她谢过她们,起身离开。她走进教堂,里面安安静静,弥漫着祭品的香气,她原本想在这里坐会儿理理思绪,甚至可能想想做个什么祷告,看来此路不通:这个教堂虽然不大,无甚名气,无甚地位,却也装饰得金光闪闪,珠光宝气,所费之资区区几千子民吃饭看病还绰绰有余。这时冒出这个想法,能起什么作用呢:这是个古怪的想法,因为自己一身本事派不上用场,所以将满腹怨气转嫁于教堂——但出于逆反心理,她坚持己见,走出教堂,重新步入芬芳、温暖、亲切的黄昏,朝村子走去。
那条住户林立的小巷里,男人们已从田间归来。她很喜欢这里的黄昏,家家户户灯火绰约,令黄昏的气息顿时浓重了许多。这样的夜晚好美,好美,下午好,下午好[9]。走在黄昏路上,成群的孩子围着她跑前跑后,一直跟她到旅馆门口看见她走进去,才像受阻的鸟儿一样盘旋着飞离障碍物,叫着嚷着冲进茫茫暮色之中。
她到旅馆餐厅吃饭,一个上了年纪的牧师和她一起用餐。席间她获悉这位老人根本不是修道院期盼的医生,他俩的晚饭有一份又热又稠的汤、煎蛋、辣椒炒西红柿和炖榅桲。她请牧师替“她丈夫”诊查完后打个电话给她,对方冷淡地安慰了她几句,他觉得这么做无伤大雅,接着她回房静候电话。牧师打算像她那样走路去修道院,到了那里肯定会先向那群身穿黑衣的和善快活女子问明情况,然后再给杰弗里做检查。午夜时分楼下的电话铃声尖厉地响了起来,随后马蒂尼兹先生上来告诉她,胡安牧师认为年轻人得了黄疸病,不过也有一些症状和黄疸病不符,要等三天后当地医生来修道院例行出诊的时候,可能才知道具体病情。
她躺在床上睡得很不踏实,似醒非醒之间,在一个浅浅的梦之湖中,思想的影子仿若鱼儿一般,清爽敏捷地游弋其中。梦中一个离黑暗的北部乡村颇为遥远的地方,她和海豹正吃力地朝前走着。她醒得很早,只有一缕初现的灰白晨光划破黑压压的天际。她坐在窗边,静观村庄的苏醒。
不久,一个男子来到喷泉边,把手伸进喷泉,让水往脸上喷,接着在水流下方垂下脑袋,侧着脸喝水,微弱的阳光照着他棕色的脸庞。
一匹黑马从旁边小道溜了过来,耷拉着脑袋站在那儿,眨巴着眼睛驱赶飞蝇。
一个女人走出家门,搬了把木椅子放在尘土中,然后返身进屋拿了菜刀、一个装了青椒的搪瓷盘子和一只塑料碗出来。她穿了一件欧洲贫寒女子常穿的破旧黑衣,小心翼翼地在椅子上坐下来,好像坐下来很痛苦似的,接着把碗搁在膝头。她把搪瓷盘子贴着肘腕放好,然后将青椒片切入碗中。她很老了,是个疲倦的老妇,斑白的头发紧紧挽在脑后。她头脑里想的东西与凯特不谋而合:不对,可能搞错了,没准儿我会发现人家根本没那么老呢,待会儿就会清楚的——女子抬头径直看着坐在窗边身穿白色褶皱睡袍的凯特。女子笑了笑,凯特也笑了笑,知道自己露不出她那样的笑容:那女子的岁数当然不比她大,只是她像那匹马儿一样疲惫不堪。
凯特离开窗口换好衣服。餐盘送进来了,上面有咖啡、糖包和果酱。此时阳光满屋。她拉上窗帘遮住明晃晃的光线,屋里没书可看,只有几本买了快一星期的杂志,但怎么看都像盗版的货色。她想在这个地方,这样的村子里,怎么可能有正版货。她无所事事地干坐了许久才有胃口吃早餐。之后,她又睡了一觉,然后走路去修道院。杰弗里躺在石灰小屋里,地上洒了香水。修女一天要往地上洒好几次香水,湿润干燥的空气,使悬浮在修道院四周如同漂白过的布匹似的尘土降落地面。
她强迫自己再次路经贫寒人家回到旅馆,在房间待到晚上十点才吃晚饭。晚饭后她很想上咖啡馆,这个时候的咖啡馆营业了,可她自然是不能去的,因为里面都是男人。就算跟杰弗里一起都不行,会很尴尬的,会让那些夜夜到此消遣的人们无所适从——因为对他们来说,咖啡馆就是家庭生活的延续。
她希望能找到什么事儿做,结束这么久以来她一直告诉自己必须结束的事儿:想事儿。但是,她不是在想事儿,她是在感觉。她很想家,很想家中的日子——当然都是过去的事儿。然而,她好像在脑子里构筑未来,一直努力着想勒住思想的缰绳,说“都过去了,都结束了”,可是努力的结果却让她心绪翻腾,难以驾驭。
她想念丈夫。
五月离家时,她的情绪波动很大,一会儿需要爱一会儿又讨厌自己的需要,一会儿渴望获得更多自由一会儿又渴望像懦夫那样有所束缚,而现在她只剩下一种渴望,可是她的渴望得推到将来——秋季到来方能实现。她渴望丈夫的身体,就像多年前她还是姑娘时想念心上人一样,只是她此时的渴望,较之更强烈上千倍,因为她积累了如此众多的回忆滋养这份渴望。她花一整个白天和半个不眠之夜,用手指拎着婚姻,凑在灯光下条分缕析时,一个轮廓清晰的小东西——直到现在她仍将其拒斥——那具搏动的肉体和她的记忆,却与丈夫幽会去了。可是,她的理智对他已然失去激情,就像一个在男欢女爱时有意选择享受肉体欢愉的人一样——激情不再而心力交瘁,为了努力让自己的行为荣登大雅之堂,几乎不惜拥有此等精神:我虽不苟同他的想法,但我会致死捍卫他的权利,等等。她的心里总觉得他很可笑,觉得他像个贪吃糖果的小男孩。
她的性需要——悬置真空中,没有得到她的想法、感触和对未来期许的支持——背叛了她此时的信念,她以为现在只有一件应做之事:理清过往的生活并想清楚将来何去何从。虽然她的情形和人们饿肚子的感受并不相同:她并不觉得遭罪,或极其渴望,因为性之于她,抛开那一种奇怪的刺痛,其实如同闻到食物的香味或看见柜台上的巧克力紧紧抿住嘴巴,只是暂缓一段日子而已。暂缓至秋天。暂缓至没有那些事儿的未来,或者不同于她丈夫、她自己,以及孩子们以前构想的未来,因为五月那个令人难忘的午后,已经让一切改头换面了。未来不是刚刚逝去的过去的延续,从未来回首这个夏日,它似乎是段无关紧要的空白时光。不对,未来将以她的童年为开端向后延伸。因为这对她来说越来越重要(因为她对性的需要像被错置的东西,仿佛一个从她身上取出的器官,放到身边由她打量;又像一个畸形孩童少了某些功能,没有未来,没有目标),似乎她刚刚逃脱疯狂的魔爪,似乎自从她成为怀春少女决意为自己寻得一个如意郎君(当然,她那时的想法非常浪漫)直到最近药力开始失效,这么多年里她一直疯疯癫癫。如今看来,那些年她好像背叛了真实的自我。她的身躯、需要、情感,一切的一切,像向日葵一般绕着一个男子转动的时候,双手一直捧着一样东西,一件宝物,巴巴地想送给丈夫、孩子们,以及她认识的每一个人——可是竟然没有一个人愿意拿走,瞧上几眼。然而,她想赠与的东西却是她身上真真切切的部分,虽然她并不知道自己的所为,因为那东西一直被她本人和他人忽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