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旅途(第15/16页)

即使现在所有压力尽数而去,剩她孤家寡人一个,拥有了她在那些年里为家人鞍前马后时常常向往却难以企及的条件,她仍然无法休息,无法思想、理解和吸收——因为她老是觉得自己在朝未来漂流,漂入丈夫的怀抱,流进那一片容纳了她的过往的亲密海洋。她的心里把这些视为一种疯狂行径。她渴望过去,但想到过去又很烦恼。她独自坐在旅馆的客房中,强烈的思念之情使她恍恍惚惚,好像回到了家中的床上依偎在丈夫怀中,飒飒寒风将落叶吹得房子四周都是,但是家的温暖将他们牢牢封闭在一个地方:过去。

她坐在窗边,最后她成了此处唯一一个清醒的人:村子里所有的灯光都熄灭了。对面山边亮了几盏灯,马蒂尼兹先生说那里是另一家修道院,远远地闪着微光,如同几英里之遥点亮的飓风灯,灯光被风吹得闪闪烁烁。不过,那里的灯光忽明忽暗,是因为婆娑的树叶不时遮住修道院大门上唯一的那盏灯的缘故。第二天早上她到山间小路散步时发现了这个秘密:一栋白色小屋孤零零地矗立在一片橘林间,母鸡在林子里扒拉着觅食。一个修女在锄地,黑袖子上卷露出一截手腕,泥土溅得黑袍一身都是。

那个基督的新娘笑容璀璨地看着凯特;凯特也回了一个笑脸。疯了,她心想。我们所有的人,我们这些该死的人,所有的东西,都疯了,男的女的都一样,全疯了,疯了都不知道。这是个囚禁在自我选择的牢房内的女子,这就是她,一个记忆的囚徒,记忆中的迈克尔——在吃巧克力,他不是在认真品尝,而是拿起一粒咬一口,就赶紧吃第二粒,第三粒还没入嘴就被他随手扔掉了。

挂在修道院正大门上的灯罩是铁制的,看上去年岁久远。很可能是特意设计成这样,就要给人一种古旧的感觉。让夜间灯光摇曳的,是一棵古老的橄榄树的树叶。

回到旅馆时马蒂尼兹先生对她说,她不该在这么热的天气,一个人瞎走。他很难过,这里没什么好玩儿的地方,不过她可以到旅馆后院转转,通常那儿不对客人开放,但可以为她破例一回。

后院有一个小池子,水面覆了一层尘土和密密的浮萍,浮萍叶子上面有很多水珠,一群金鱼吃力地游在其中。院子对面,有一块阴凉处,坐着一个老妇,她是马蒂尼兹先生太太的姨妈。她在边看《圣经》,边织一件黑毛衣。

傍晚,凯特又去看望了一次杰弗里。修女们说,他仍然不言不语。不过现在他睁开眼睛,好像认出了她,像没事人一样招呼道:“哦,你好,你来啦,还好吧?”接着他又睡着了,或又昏过去了。

那天晚上,当地的医生到修道院来了。修女打电话给马蒂尼兹先生,说杰弗里可能得了伤寒,有这种可能性,不过不用担心。

第二天早上又说他得的不是伤寒,至于是不是黄疸病尚未确诊。一天过去了。又一天过去了。她穿过穷街陋巷和橄榄树林到修道院看望杰弗里,在他身边坐一阵子。回到旅馆后她坐在后院里,气乎乎地,是生自己的气——后来她梦到了那只海豹。梦的气息久久萦绕她的脑海,即使睁眼醒来,也知道那种氛围、那飞闪而过的情感片段——如果该词妥当的话——是那个梦中的气氛,和那只海豹休戚相关。一直以来,她对梦的态度都非常客气,睁大眼睛竖着耳朵,总想从里面看出点儿什么门道来。自打小时候五六岁起,她就能伸手触及那个隐藏于白日背后的领地,触摸栖息其间的某一熟悉物体,在其中行动自如,不惊不怕。她发现梦中之事如同寓言或神话故事,一点也不令人惊讶:她已经做了好几个类似这样的长梦,一旦发现某个熟悉主题发展到了新阶段,她就会睁着眼睛久久躺着,直到发觉自己早已醒来,想着那些化为人形的想法,只有从这些投射于梦之墙上的憧憧光影中,她才能窥视一二。

可是,这个梦,这个海豹之梦,和她以前知道的任何一个梦的性质都不相同。并不是因为它像极了“真事”——她做的许多梦都像真的,和醒时看见的真人真事一样。不是这个原因。是因为梦中的氛围不同一般,即使海豹不在那里,她也能进入其中——事实上,这会儿它就没有出场,到别的地方忙自己的事去了。她可以进入梦境,知道自己身临的是“海豹之梦”。在这个时候,这个烈日炎炎的八月,待在这个尘土飞扬的穷村旅馆中,除了探访杰弗里静候他的康复,除了和感情中的自我厮打纠缠,因为那个自我在她内心复活了,像个叛徒,此外睡觉做“海豹之梦”已成了她生活中和前两件同样重要的大事了。她被这个梦牢牢缠着,它会自行出现于脑海之中。

一个炎热的下午,午后小睡时间她跟海豹进入了一个角斗场,看景色是一个北部地区的罗马圆形角斗场。她站在最底层。突然,各种猛兽从角斗场墙后打开的笼中纷纷跳出,狮子、豹子、恶狼,以及老虎。她带着海豹撒腿狂奔,尽可能往看台高处跑,野兽们紧追不舍。她奋力爬到角斗场边,边上有一根摇摇欲坠的木头柱子,她和海豹抓住柱子,柱子摇晃不已。她抓紧柱子拼命想坐到上面去,把海豹高高举起,这样野兽的爪子和尖牙就伤不着它。野兽在下面咆哮着、吼叫着。她想她没有力气一直举着海豹保全它。但她坚持着,野兽在她的脚下又跳又抓,不停吼叫,差点儿就够着了海豹那伤痕累累的尾巴。过了一会儿,野兽的跳跃没有那么凶猛了,很快她和手上高举的动物远离了那群猛兽,它们越变越小,数量越变越少,最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到今天杰弗里被送进修道院已经整整一周了。是的,几乎可以肯定,他没有染上伤寒,尽管修道院和医生为此奋战了四十八小时。但是,现在他们认为他也没得黄疸病,虽然他的皮肤是黄色的。他身上的黄色已经全部退去,但发着高烧。可以肯定,他生病了,以目前的体质不能继续旅行。

凯特每天都去看望他,有时一天看望两次。现在他能认出她了。他俩一起说说话,话语不多,但非常友善,聊得很投机,和他们在伊斯坦布尔初识时一样。他的体温忽高忽低。他说待在这里很高兴:躺在这个朴素的小屋里,看着窗外的那棵树、那一簇牵牛花和几株茉莉,沐浴在阳光之下,这是他一直想要的生活——但他不知道自己能待多久。他觉得自己没病,他已经忘了自己在这里不省人事地躺了多久。他把在修道院的这段日子看成:躺在白屋中的白色床上,望着屋外的树叶和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