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4/8页)
他伸出臂膀搂住我,我们并肩伫立在枝繁叶茂的梧桐树下歇息。日暮时分的阳光黄艳艳的,头顶上有只鸟儿吱吱叫着,要赶走另一只鸟儿或者别的什么东西。
“我的名字是理查德·科蒂斯。你的名字是简·萨默斯。”
“我没告诉过你。”
“你是没说过,不过你提起过你们杂志,于是我打电话要到了你的名字。我可不想让你消失。”
“我真是可笑,”我说着离开他的怀抱,“问题是……”我不知道是什么,但是未来却正投下长长的阴影。我想,这一切很快就得结束。
但是为什么要这样?我回到公交站台,转过身挥手道别—他正等着我这么做呢。
我受不了“这一切行将结束”的念头,因此不作细想。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曾像过去两周那般拼命地工作。三种生活互不相干,各不相同。首先是杂志社。因为菲丽丝休假待产去了,吉尔和我分担她的工作。我们面对面坐在当年乔伊丝和我共用的办公室里。有些老员工进来看到了会说:“就好像从前那样嘛。”我们四处张罗,确保查理有足够多的商务午餐。他做这些事还算在行,前提是事先得到详细汇报。他来得晚走得早,没有丝毫歉意。菲丽丝的孩子是整个杂志社的共同事业。进办公室的时候他总是和颜悦色,笑容满面,他会说:“医生说可能会比我们预计的早几天。”或者说:“可怜的菲丽丝没睡好觉。”他的秘书端茶给他,表现得细心周到,微笑中流露出对他的纵容。看到这一幕,吉尔和我相互使了个眼色,就像过去乔伊丝和我那样。什么都影响不了我们的工作速度、办事效率和融洽氛围,除了凯特,她一天给我们打上好几通电话。“简,我找不到糖在哪儿。”“我能借你的丝绸裙子穿吗?带花边的那条?”我强忍着嫌恶,因为每件衣物经她穿过以后都残留着一股叫人不舒服的汗味儿。不论她有没有按我的要求天天洗澡,她总说:“有,当然有。”这时候吉尔会扬起她漂亮的眉毛,瞅瞅我,为我做的傻事而轻声叹息。
我说:“我不在的时候,她试穿了我每一件衣服。我相信她成天就只做这事儿。”
吉尔一手托住下巴,一二三四,四枚粉红色的指甲衬在她粉雕玉琢的脸颊上,显得非常醒目;珊瑚红的双唇,如果噘起嘴效果会更好,摆出的样子完全符合她的思路。她仔细观察我,毫不掩饰她的好奇之心。“你中了什么邪啊,简?”—她确实想弄个清楚。
我不想让她知道,跟她描述的是问题的症状而非根源。我说:“光写封信就把她打发走,我可受不了。”
“谁要写信打发她走?问题在于她如何找到适合自己的位置。”她说这话的时候有点斩钉截铁的味道,像个家庭主妇在说,对,现在我已经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各就各位,心满意足。“你看不出来吗?”她接着说,“她就是达不到别人对她的期望。”我的表情显示出我非常愿意,也确实需要倾听她进一步的阐发,于是她说:“她会结婚,是不是?和她那一类人结婚。或者去做修女,诸如此类的。”
“我很少听到有谁这么彻底地给处置的。”
“好吧,简……”
电话响了两声,不是凯特,而是理查德,吉尔没显得怎么好奇,她并没有注视我,而是忙活起来,甚至还走到办公室外头去了。
理查德一打来电话,我就控制不住自己声音的变化—我确信,是整个人都起了变化。我听见自己的音调上扬,进入一种亲密无间的欢乐之中,那是只有我和理查德的奇妙一体,此外的一切都跌入了某种令人恍惚的黑暗当中。
接完这样的电话以后,我往往要过好一阵子才能回到正常世界之中。
上一通电话结束后,吉尔隔了一个小时才问我:“简,你想没想过再结一次婚呢?”
她有点躲躲闪闪的,因为她本来并不是真的想发问,有那么一刻,我不喜欢她了,我可爱的吉尔。结婚这个词像根鞭子,不紧不慢地抽得人生疼。过了一会儿,我说:“我根本没有再结婚的打算。”我愣愣地呆坐着,几乎透不过气来。嫁给理查德—啊,我简直没法设想那样的幸福。不过一切都毫无意义,因为婚姻该有的模样,哪怕是关于婚姻的小小的一个念头,都在我们交往范围之外。我整个人沮丧透了,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于是我走出了办公室。回来以后,吉尔还坐着,惶惶不安,海水般的大眼睛泪汪汪的。
“我很抱歉。”她说。
我坐下来,先拿出手提包里的化妆品,着手补晕开的眼妆,方才开口:“你很快就会看到—我实在是无能为力。”我补完眼妆,收好东西,一丝不苟地把手提包放回原处。做好这一切,我又接着说:“你轻浮妄为的简娜姨妈体内引爆了一枚深水炸弹。连自个儿都不明白在发生什么事。不,吉尔,你用不着多加解释。”
没有和理查德约会的夜晚,要回公寓,我整个人都得经过一番挣扎:不是因为不知道回到家会有什么发现,而是因为明白会有什么发现。凯特倒在灰色沙发一角,那里已经变成了她的地盘。那是我漂亮房间里的肮脏孤岛,堆满零零星星的衣服、杂志以及瓶瓶罐罐,比如一只空杯子滚进狼藉一片的各类化妆品当中。凯特不看书,但是她会像小孩一样看看图片。通常,她会戴上耳机听广播,耳机线从她的脑袋两端垂下来,脸部的表情在不时回应(我)听不见的喧闹声,两眼是倒霉的僵尸被催眠以后的典型样子。她的身体有时也会有节奏地晃动。
我说:“凯特,耳朵会聋掉的,你想成为聋子吗?”
她对我的态度总是很热络,叽里咕噜欢快地说:“哦,不要,简,我不想耳聋。”
“那你干吗不停下来?我不在的时候,你可以正常放出来听。”
但是她喜欢戴上耳机进入她的秘密世界,完全不受外界干扰。她已经有点聋了。她摘掉耳机以后,有几分钟时间我跟她说话得用喊的。
在凯特身上,我收获了新的经验:真有人能对你充耳不闻,姑且不说这种耳聋虽然只是间歇性的,但却是实实在在的耳聋。我想,我从来不认识哪个人,听说了做哪件事会耳聋以后还照样接着做,没打算住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