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3/8页)
“但这一切之中,你又在哪儿呢?”他最终发问了,对这一切发出了抗议。他离开门口,朝书桌走去,先拿起我的《玛丽勒本的女帽商》,然后是《善良女人》,开始翻阅起来。
“你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你记得吗?”
“我写言情小说,没错。或者说我以前写。”
“你已经不写了?”
“我想写本严肃小说,但写不出来。”
“讲什么的?”
“伦敦一家大医院的病房护工。你知道—可能你不知道,你怎么会知道呢?她们从哪儿来的都有,可能是牙买加,或者是越南来的难民,或者是葡萄牙。她们拼命工作,把挣到的所有的钱都寄回家—她们很穷。得把孩子带大,养活丈夫,还有……嗯,我想写她们,但是写不出。现实对我来说显然太难以承受了。”
“所以你是言情小说家。”
“看来是这样。”
“你还要再写新书吗?”
“可能会。”
“或许你会写本关于我们的言情小说?”
我听到他这话,和当初听到吉尔说她做了什么时的感受如出一辙,不知道如何应答。不过他可不像吉尔那样因为悲伤而心如刀割。他站在我书桌边上,就是眼前的这张书桌,他站在那儿,就在我现在写下这句话时所坐的地方后面,一手放在桌上,一而再,再而三地环视这个房间,仿佛他怎么也没法和这房间的任何一部分好好相处。他拿起《玛丽勒本的女帽商》,站着读了一会儿,又放下书,什么都没说,最后走向窗口,背对着我仰望天空。白云被先前那阵寒冷的西北风撕裂推搡之后,碾过丝绸般的淡紫色天空,此时光线都聚集在白云上。我走到他身边,听见他说:“嗯,在你家里我所看不见的你,却可以在天空中看到。”
我心里一阵感激,挽起了他的臂膀,两人并肩站立在窗前,背对房间—背对着床—我们观察着光线如何在云彩上闪耀,又如何渐渐暗下来。厨房飘来的香味召唤了我,于是我飞奔过去,把锅从火上端了下来,还算及时。
我们在厨房吃饭,他开玩笑,说他对此真是感恩戴德。我问他:“你家是什么样子的?”
“很漂亮,美国中产阶级式的。在郊区。趁你还没问,我先说了吧,我们在伦敦这里的房子,现在租给了别人。”
“你们不住在自己家里?”
一阵长久的沉默。
“简娜,看看吧,这么一来啊,情况变得有多糟糕!非要这样不可吗?”
“不,用不着的。”
“当然,你的厨艺棒极了。”
回到起居室的时候,我们都平静不下来,一时间坐不下来,后来总算坐下了,但他又站起身,在房间里踱起步来,好仔细观察我的—我差点说我们的,因为是弗莱迪买的—毕加索的版画以及一组花卉画。画都很漂亮,但在那一时刻,我的起居室乃至整个公寓也显得漂亮。我给他倒了一杯酒。我们又喝了苏格兰威士忌,那时候已经十一点了,我们俩心里清楚,一切都不可能了。
我们都备受折磨,受到了打击,心烦意乱的,根本无法走进卧室,脱下衣服做爱。我很放肆不羁地想,如果所有的灯都关掉了,会发生什么事呢?这想法完全把我给迷住了,在我看来,那是多么出格啊。
正当我胡思乱想之际,他说:“如果所有的灯都给关掉了,简娜—可那时候我们是在和谁做爱呢?我很好奇。”他远远地、冷冷地看着我,甚至还笑着,给我的感觉很有阳刚之气,充满了嘲弄,而且不容置辩。但是听到这话,我精神一振,因为他话里总算有了此前始终缺失的理智成分。
没过多久,他说:“我这就走了。我不应该来的。”
“是啊,你必须走了。”我简直等不及了。
“我已经记下了你的电话号码,所以我们更近了一步,离—”他留着话头没说完。我陪他走到门口。他很快出门去,略显困惑而又不耐烦地摇了摇头,脸上的微笑是在说:不是你的问题,是我们俩。他只是说了一句:“我该打你这里的电话还是办公室电话呢?不,办公室比较好—”说完人就走了。
我站在窗前看他离去,心想凯特就潜伏在路边,正盯着上面呢。但是路灯光晕之外漆黑一片,我相信那只不过是我的想象罢了。
对我而言,他的离去真是让人感觉如释重负。的确,我感到自己心胸舒展,又可以正常呼吸了,还想动一动做点事情。我确实也这么做了—房间拾掇打扫完毕,打开收音机,自个儿轻舞一番,每次和理查德约会回来我都这么做,不过昨晚那纯粹就是松了一口气。话说回来,我原本当然也可能会哭。倒不是为了到头来多少有点不欢而散的“爱之夜”,感觉像是行程表上的待办事项,依据外部条件精心策划而定(难道正因为是这样才让我们不快?),而是因为我们都如同一团乱麻,完全忽视了我们整整一天都待在一起的乐趣,我们原本打算抛开其他一切牵绊,享受纯粹的两人世界。
不用说,我又梦见了弗莱迪—我逝去的爱人。他其实从来都算不上我的爱人。或者说我觉得他不算。说来奇怪,一说起要紧的事情,我的记性就很差。我能准确地记得我穿什么衣服,他穿什么衣服,我们在什么地方:我们在肯辛顿婚姻登记处结婚,弗莱迪的父母和我父母一道在萨沃伊酒店设的婚宴,单靠我的父母自己是承担不起这笔费用的。已婚的乔伊丝当我的伴娘。婚礼都结束了我们也没见到弗莱迪的伴郎,至少我不记得我们见过。我们都心情愉快。毫无疑问,我看起来很美—毕竟,我当年非常漂亮。但我当时的感受如何呢?现在根本想不起来。在多尔多涅[15]开车兜风的蜜月对我而言俨然是个谜了。我记得风景优美,菜肴可口。我可以肯定我们很“性福”,因为确实一向如此。可我的感受呢?至于他的感受,我无疑根本没有加以考虑。到弗莱迪去世为止,我可曾问过自己他有什么感想?然而,我真是样样都能干!我清楚地记得,度完蜜月后,我步履轻盈地回来上班,把一项工作干净利落地完成时的那种满足感!我完成了一项任务,办得妥帖稳当,一切都井井有条!
今天早上我醒得很早,心里很难过,我不该觉得奇怪。我躺在床上,仔仔细细观察我精致的房间,这间简洁雅致的屋子。这房间哪儿不对劲了?没什么不对劲!我喜爱这个房间,能在里头感受到自我。可理查德说他在这房间里看不到我的存在,所以不得不到窗外去看天气,去看自然!真是开玩笑!当然了,那说明了他的种种问题,和我毫不相干。